我本来不希望他提起以前的事,就是因为那些,他才变成如今这样,可他要说,我只能当他的听众,就像他想哭,我就坐在旁边给他擦眼泪。
“我自责,因为那就是我的错。我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自己不该活着。”
我想象着当时的唐泾川,陷在那种痛苦里的他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现在我也还是很自责,但至少,我没那么恨自己了。”唐泾川说,“我记得咱们去日本的时候,在支笏湖,余医生说那里的人都把死者当做头顶的神明,活着的人为了死者在努力生活着,当时你说你觉得人要为了自己活。”
我点头,那时候我问过唐泾川他怎么想,他说他不知道。
“你们说的都是对的,”他轻轻地摩擦着酒杯的边缘,“水航,我们好好喝一杯,敬死去的人,也敬我们自己。”
我出差了,出差期间还是不大放心,时不时就联系一下唐泾川。
秘书笑我,说我c,ao心得好像是他监护人。
原本一个星期的事情,被我压缩成三天半,处理完最后一件事,连夜去机场,回家。
秘书坐在飞机上一边整理这几天来的资料一边说:“我要是唐哥,肯定都怕你了。”
我也知道自己有点儿太过火了,可是余医生不是都说了么,唐泾川对我过分依赖,离不开我,那这么看来,我们彼此彼此,正合适。
在飞机上我睡了一觉,做了个梦,那梦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就是唐泾川坐在窗台边看着一只小麻雀在笑。
梦里阳光正好,我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他的笑容。
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准备下降,我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四十五分。
外面黑漆漆的,我归心似箭。
我本来以为下了飞机就能看见我心心念念的人在外面等着接我回家,却没想到,开机之后收到的第一条消息是:我加班,你到了我们再联系。
秘书取完行李过来问我唐泾川在哪儿,我没好气儿地说:“在他公司。”
他笑话我,说我的地位直线下降,然后还补了一句:“我男朋友来接我,要不要顺路送你回家啊?”
虽然生气,但我还是坐上了余医生的车。
我没回家,让余医生送我去了唐泾川的公司。
这家公司离我们公司倒是不远,晚上快十一点大楼还灯火通明,我跟余医生他们告了别,拖着行李去了对面的咖啡店。
我给唐泾川发信息:我到了,在马路对面的咖啡店等你,不急。
他打了电话过来:“都说了让你回去,不累吗?”
“不累。”我从行李箱中取出给他带回来的礼物,扭头看着窗外的大楼,“你忙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我们挂断了电话,我喝着咖啡,翻着店里的杂志,耐心地等着他。
一切都正式回到了正轨上,我们再也不用过得那么崩溃挣扎,可以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为了出差和加班烦恼抱怨,也可以像所有普通人一样享受每一个夜晚和白天。
我突然想起上次他生日的时候,原本我们约好见面,结果他临时加班,十二点都快过了才到。
这么晚还在工作,他却先问我累不累。
说真的,是挺累的,但他不在家我就不想回去,这么一说,搞得我们俩倒是有了几分同居恋人的感觉。
我翻着杂志开始走神,幻想有一天在我出差回来之后,能舒舒服服洗个澡,然后抱着我唐泾川裹在柔软的被子里踏踏实实地睡去。
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就好了。?
人真的是很爱幻想的动物,而且能因为一个很小的细节发散出一整个宇宙来。
我坐在咖啡店里,咖啡没喝几口,看着窗外对面大楼的楼门,胡思乱想到热咖啡变凉。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外面竟然下雨了,春雨漫不经心地下起来,滋润了这片刚刚开始准备苏醒的土地。
我倒是蛮喜欢雨天。
现在的城市污染太严重,雨后的空气让人舒服,然而,这场雨下得有点儿不是时候,因为我没带雨伞。
我给唐泾川发信息,告诉他下雨了,出来的时候借把伞,别淋到。
他没回复我,估计在忙。
我问咖啡店的店员这附近哪儿有便利店,他告诉我出门右转差不多200米就有一家。
这时候已经快十二点,咖啡店没什么顾客,我让店员帮忙看行李,跑出去买伞。
雨下得不小,200米的距离虽然没把我淋透,但也挺狼狈。
一把透明的雨伞,20块钱,买完之后我一回头看到货架上的牛奶,又过去拿了一盒。
从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我站在门口抽了根烟,雨天的深夜,没有平日里喧嚣的人群和呼啸而过的车,只剩下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让整个世界都清净又干净。
前些日子我心里太躁了,没有一天是安稳踏实的,这会儿站在这里,就好像这场雨把自己焦虑的心都抚平了一样,雨水冲走了所有不安与杂乱。
地面因为积水反着光,平时乌烟瘴气的城市竟然变成了一副唯美的油画。
我欣赏着这难得静谧的世界,抽完了一根烟,慢慢往咖啡店走去。
路边的小店都关门了,这200米之内只有一头一尾的便利店跟咖啡店还亮着灯,我朝着前面透出光的玻璃窗走去,到了那跟前,竟然看见了唐泾川。
我在店外,他在店内,我撑着伞站在雨里,他喝着咖啡坐在我之前的座位上。
我们隔着窗户相望,他冲我笑笑,站了起来。
我在门口等他,他拖着我的行李箱出来找我。
“我去买了把伞。”
“猜到了。”
“还给你买了盒牛奶。”
“那,谢谢你。”
他笑着接过牛奶,问我累不累。
“还好。”我说,“明天不打算去公司,在家好好休息。”
“不忙吗?”他站在伞下,肩膀贴着我的肩膀。
我说:“有事儿陶裕宁就给我打电话了。”
他笑我:“当你的秘书真惨,陪老板出差,回来之后,老板休息,他还得上班。”
我对此不置可否。
过来一辆空的出租车,他招了招手。
晚上十二点十三分,我们终于往家里驶去。
我跟唐泾川的关系有些过于水到渠成了,稀里糊涂地就住到了他家,稀里糊涂的就一直这么住着。
没人提起我该搬回去的事儿,也没人提起我们之间有些微妙的关系。
当初我住进来是为了照顾他,现在他已经没有大碍,我却好像已经成了这个家真正的一份子。
他不提,我当然更不会提,而且就算他提,我也打算死皮赖脸地住下去。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九十来平米,两间卧室,一个不大的客厅,只有一个卫生间,而且还是干s-hi不分离的那种。
跟我那栋三四百平的别墅比起来,这地方小得太多。
自从我爸做生意赚了钱之后,我就没住过小于三百平米的房子,可是现在突然明白,家的意义不是多大多豪华,一个人就能让一个地方成为家。
我偷懒在家休息,唐泾川出去上班。
陶裕宁打电话来抱怨了一通,然后说他给唐泾川的礼物忘了让我带回来。
这会儿我才想起来我原本要送他的那个也还没送,本来是打算他加班一出来第一时间给他,结果我去买伞,出去前把礼物放回了行李箱,到家之后因为太累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人家唐泾川已经上班去了。
陶裕宁问我:“你送他礼物的时候,他什么反应?”
我教训他:“不要这么八卦,上班时间没正事儿别打电话,再有一次扣绩效。”
陶裕宁哀嚎一声,火速挂掉了电话。
我去卧室把礼物拿了出来,想了想,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然后去客厅的书架前拿下了那本《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我翻了好久,最后又是在纸上写了半句诗:这是一个港口……
这首诗的后半句是:我在这里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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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万字了!
我十五万字以内肯定是可以完结的!?
我开始认真考虑说服唐泾川到我的公司去上班,至少他不用总是加班到半夜。
本来我在客厅等着,想他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把礼物送上,说白了,就是想哄他开心,结果,一觉都睡醒了,人还没回来。
一点半,我实在受不了了,打电话过去,然后就听见他的手机铃声从门口传来。
电话这边还没接起来,家里门先被打开了。
我挂了电话跑去门口,他一脸疲惫地问我:“还没睡?”
我接过他的钥匙跟手机放在门口的桌子上,趁着他换鞋,到后面把门锁好。
“怎么又这么晚?”问了这句,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抱怨丈夫晚归的妻子,怪别扭的。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忙完这几天就好了。”
我心说,最好是真的。
他也算是大病初愈,还没怎么恢复j-i,ng气神儿呢,就开始被工作这么折腾,我都替他觉得累。
“我去洗漱,你先睡吧,不用管我。”
我“哦”了一声,然后看着他先回卧室换了衣服,又出来去洗漱。
他在卫生间洗脸的时候,我回去拿了礼物过来,靠着洗手间的门对他说:“我刚才等你等得睡着了。”
他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怎么不睡?”
“有东西给你。”我举了举手里的小盒子,“这次不是毛衣。”
他笑了:“干嘛又送礼物?”
“因为不想被陶裕宁比下去。”
他洗漱完出来,我把盒子塞给他:“他都给你买了礼物,我不买不行。”
他显然不好意思收,但我不管那么多,催着他拆开。
我喜欢看他拆礼物的样子,喜欢看他最后盯着卡片上的字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我的催促下,唐泾川打开了盒子。
这次我给他买了一块儿手表,和我自己的是同一款。
他皱了皱眉:“这太贵了……”
“房租。”我说,“我在你这儿住了这么久,而且还要继续住下去,就当是我交的房租了。”
“房租也用不了这么……”
“我说了还要继续住下去,预付的,买都买了,你不要我也不好拿去再送别人。”我把手表反过来,表盘的背面刻着他的名字。
他道了谢,然后看见了塞在盒子里的纸条。
买手表的时候着急,没来得及写卡片,回来之后随便找了张纸补上,看起来有些简陋。
他看完那上面的话,又扭头看向了客厅茶几上那本我用完之后忘了放回去的书。
“好了,”我说,“晚安。”
也不知道我在逃什么,礼物送到了,我躲回了房间。
小时候总觉得日子过得慢,后来长大了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记得我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妈打电话过来,感慨说自己那个整天调皮捣蛋的小儿子一晃也三十而立了。
三十是真的三十了,立没立另说。
总之,人越长大就越觉得仿佛都能听见时间跟自己挥手告别的声音,那声音频率太高,恼人得很。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混在唐泾川身边,陪着他从泥沼中走出来,陪着他慢慢平静下来。
有一天午休的时候陶裕宁在茶水间看电影,我跟着看了一会儿,男主角眼泪汪汪地跟女主角表白说小时候总是想象自己长大了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直到遇见了她。
那时候我就想到了唐泾川。
我问陶裕宁:“你小时候想过这个问题吗?”
陶裕宁一边吃核桃一边说:“我高中就跟老余好上了,那会儿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呢。”
有时候真的没办法跟他聊天。
大部分时候我都很讨厌说时光飞逝这种话,老气横秋的,没意思。
但是我发现一旦生活变得安稳平静下来,时间就真的过得很快,唐泾川生病的那段日子,每一个片段都好像是被拉长的镜头,日子被抻得老长,熬过一天特别不容易,可是后来他好了,我们每天跟所有人一样上班下班吃饭睡觉c-h-a科打诨偶尔我搞点儿小暧昧,一转眼就从春天走到了夏天又从夏天走到了秋天。
当我注意到第一片落叶的时候,我跟唐泾川说:“秋天来了。”
他当时正在低头拼拼图,是陶裕宁搬来的,一共三千块。
他只是轻声“嗯”了一下,以示回应。
我看着他认真拼拼图却不愿意搭我话的样子,竟然有点儿吃拼图的醋,我喝掉手里的咖啡,放下杯子,坐到他对面。
“秋天来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窗外:“嗯,我听到了。”
我被他气笑了,只好认输,一边帮他拼拼图,一边说:“秋天一到,咱们俩就认识整整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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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我对秋天又爱又怕。
爱当然是因为我跟唐泾川是在秋天认识的,那年他踩着落叶的回头一瞥,我大概永生难忘,但是,秋天也是他痛苦经历的开始,那些深夜里他慌忙敲开我们求我帮帮他们的片段,我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难受。
病中的人最无助,病患家属也一样。
现在我算是再次有所体会了。
余医生说唐泾川这种病秋季复发概率会比较大,加上年底又临近周晓云忌日,他叮嘱我一旦情况不好,赶紧回去复诊。
我也担心,去年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时本来以为唐泾川开始好转了,却没想到他糟糕的状态在周晓云忌日前爆发,他自己也说,那对他来说是道坎,我希望今年,这道坎能好过一点。
一整个秋天我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偶尔会发现他不对劲,但没等我提出来,他已经先联系了邵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