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伏茔之花 第1节
    文案:

    1、凉丝丝的少女情怀2、病气组合‘欢乐’多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现代架空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茔,林绊 ┃ 配角:倪念幸,魏海宁 ┃ 其它:

    ☆、那条生命

    这个小镇处在和经济发达沾不上边的郊区一角——它僻静,有着十分宽敞的马路,稀疏的住宅区和互不干扰的单幢房屋,还拥有着占地面积相当广阔的大学城区和娱乐设施场所。比起拥挤昂贵又繁忙的市区中心,各种野生的小动物们理所当然的更青睐这样的生态环境。

    苏茔时常在小镇的雨天看到青蛙在道路上蹦跶,在夜晚听见乌鸦叫过屋顶,猫吟狗吠,清晨的鸟儿会聚众在树丫上啼叫,夏日蝉噪和蛙鸣交织连成一片,除此之外,小镇白天还会有蝙蝠莫名其妙的飞进室内,甚至有时会在门前看到像一卷麻绳般盘踞栖息的蛇。

    但就是这样一个空旷新鲜,缓慢僻静的小镇,因为一个陌生‘原住民’的到来引发了一场暗流涌动的不安。

    那个独来独往的男人于半个月前回到了这个他阔别多年的小镇。男人到来的消息一时间在小镇里如同一场无声刮过的龙卷风,立即便成为了小镇人们茶余饭后不尽的谈资——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是曾轰动这个小镇的‘名人’,也是一个不久前刑满释放的杀人犯。

    这个男人是一颗隐而不发的□□,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潜在犯罪者,不良分子,隐患,社会毒瘤,暴戾残忍,凶狠可怕,这所有的标签都无形而悄然的落在那个沉默寡言的y-in沉男人身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用客套、疏离、冷漠,竭力排斥和抗议着这一个‘改过新生’的‘坏人’的到来。

    苏茔提着购物提袋晃荡着向超市的方向走着。天气以人体可感知的热度迅速回暖,若是走正常大路就需多走一个直角的距离,因而她便选择了抄近路走对角线。穿着袒领衬衫和蓝裙的苏茔此刻穿行在青绿一片的田野小径之中,鼻尖是混着水气味道的泥土腥味,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她感到薄薄的汗热。

    田野中的这条小径算不上窄,她经常和倪念幸并肩一齐走。这一条小径也算不得长,只一眼便望到了头,笔直而去的尽头处连着一条横向的马路,形成一个丁字路口。

    此刻,苏茔正在丁字的一竖上走,渐渐走近了小径三分之二处的那一棵长在田野边向小径倾探而出的柿子树。

    外婆常叮嘱苏茔经过柿子树时要避着点,更不要在树下久站,因为会有彩色的刺毛花被风吹飘下来。那掉落下来的斑斓花会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扬,可这些看似鲜艳的刺毛花却又根本不是什么花而是一条条艳丽的毛虫——它们周身长着有毒的五彩触须,若是皮肤不小心被其触碰到便会立刻生出刺痛灼痒的大红疙瘩。

    幼年的苏茔曾不止一次吃过刺毛花的亏。那些又痛又痒的疙瘩总是令她无比难受,每次都是外婆给她涂上牙膏来止痛镇静,忍个三五天的不适后疙瘩才消了下去。

    苏茔拢了拢袒开的领口,抓着领子小快步迈过柿子树的y-in影。柿子树被甩在了身后,然而苏茔没走几步却停在了路边,蹲下身来。

    那是一条半根手指大小的濒死刺毛虫,肥硕的浅绿色身体侧翻微蜷在地上,身上薄荷绿的柔软触须已不再动弹。

    这些为保护自己而无端先行伤人的家伙大多最终被往来这这条小径的人毫无意识的踩死于脚下。没有人会特意注意脚下,就算偶尔注意到了,它们也不值得人们去费心关注。

    苏茔蹲在小道上,看到蚂蚁们缓慢而迅速的围聚在蜷缩不动的毛虫旁,觉得有趣和神奇。她安静的看了一会后起身,小心的大步跨过去,避免踩死任何一只忙碌的蚂蚁。

    “喀拉——嘎”

    车子飞驰的声音里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苏茔闻声抬头,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碾过一只棕毛狗。几乎一个瞬间,又一声“嘎嗒——”响,轿车后轮又碾了过去。

    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苏茔愣住了。

    “唔——呜呜——呜”,一串含糊的呜咽声悲戚骤然间绝望响起。那一只棕狗在车后轮下慌不择路的逃生,四肢发软连跪带爬的滚跑到路边,然而刚到那一个小径接入马路的路口处,呜咽声戛然而止。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那黑色的轿车似乎想停车,然而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加速扬长而去。

    “汪!汪!汪!”田野边一只卷毛黑狗迅速跑到棕狗旁边,朝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伙伴叫,又朝着轿车远去的方向吠。

    它似乎是想叫同伴起来,又似乎在咒骂那个杀死伙伴的凶手。空旷的田野里回响着一声声清脆的吠叫。

    身上原本那薄薄的热汗此刻都凉透了,渗入了苏茔的每一寸毛孔。

    虽然幼年曾有过迷糊的死亡经历,但她却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死亡。即便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她也被保护得很好,从来不知直面死亡的冲击竟是如此的之大。她当下只觉得有些晕眩也有些虚乏,她的思绪还没恢复理智的思考,可下一刻心中某种类似于悲哀的东西让她红了眼眶。

    苏茔感到身上的虚冷淡去了,她快步奔到棕狗旁。

    死去的棕狗侧躺在地,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口,大概是骨头断了扎破了内脏,苏茔这么揣测着,没有去看它死去那一瞬间的表情。她沉默了一下,慢慢的从购物提袋里的翻找出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那一只卷毛黑狗戒备而奇怪的盯着苏茔,没有吠叫也没有离开,只是盯着她把那条死去的生命装入一个塑料袋里。

    苏茔拎起塑料袋,发觉那一只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棕狗居然比想象中还要轻一些。这也许是一只流浪狗,原本可能要流浪一生,但却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她望了望四周,向着小径的那棵柿子树走去,打算把棕狗埋在树旁的田野里。

    塑料袋里装着的是一条刚刚逝去的生命,苏茔拎在手里就仿佛自己拎着一袋垃圾。

    田野边的很凑巧的有一把不知谁落下的铁锹,苏茔默默借用了。把棕狗埋好后,她撑着铁锹抹了把额上的又冷又热的汗渍。

    头顶的柿子树还没有果子,往年熟透砸落的柿子总是在小径上变成一摊酱汁果r_ou_。苏茔心想今年的柿子应该会特别红,也不知到时候看上去会不会像一滩滩晕开的血渍?

    苏茔把铁锹以相同的角度放回原来的位置,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尘,回头看向柿子树下那一处松过的不起眼的土壤。

    那是她亲眼看到的一条生命的消亡。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忽然被打开了封盖——对于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件事情,在这一个青色的午后田野中,她忽然对其变得迫切而执着起来。

    ——每个人都有做出选择的时候。无聊时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晚饭吃些什么的时候,升学填报志愿的时候,开始就业的时候,结婚、生育、衰老,乃至死亡的时候,而这其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条人生的分支岔路,一个不慎行差踏错后就会失控一般偏离轨道。

    苏茔抬起脸,慵懒的阳光让她的瞳孔收缩,眸色变成了微浅的巧克力色。柔软微卷的额发让穿梭田野犹如耳语的细风轻盈撩起。

    她听着风声低语,在明晃晃的光照中忍不住眯起眼。是的,她想要知道那时候那件事所传达的意义。一定有某种意义,当时那个不哭不闹的年幼的她脑中便隐约有着这样一个含糊而深刻的念头。

    呀——呀——

    一只乌鸦从柿子树的上空飞过。

    苏茔望着那一只黑色的乌鸦,忽然想起了那一个路过的男人——方才她把死去的棕狗装入塑料袋的时候,正巧被那个小镇人们避之不及的男人看见了。然而,那个男人只是冷漠的瞥了一眼,便沉默着和她擦肩而过。

    她收回视线,看向那个一脸漠然的男人所消失的方向。

    ——在一片飒飒青野里,苏茔也做出了选择。

    ——而她未曾知道,自己因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所做出的选择最后所到达的那个结局。

    ☆、那些花

    ——结局一旦被提前知晓,便能被改变么?

    ——即便苏茔一开始就知道会是那样的结果,她一定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那一个衬衫和半裙的少女在簇拥着灌木月季的路边,伸手把拂到眼前的细长发丝捋到耳后,笑意盈盈侧首问林绊。

    温暖的阳光洒下一片金色,轻柔的拢住那个莞尔轻笑的女孩,在她的脚下投s,he出一片浅淡的小小暗影。

    林绊心中一沉,只觉那如影随形的黑暗沉寂再度从心底复生。他沉默的看了面前的女孩一眼,不发一言的低下头,竭尽全力似的远离她,踏着小路的边缘从她身侧小心经过。

    就在他即将与之擦肩而过的刹那,那一个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了他宽长的衣袖,“别走,我想和你做朋友。”

    稍长的额发遮住了林绊眼底的神情。他顿了一下,随即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通常情况下会有正常人忽然来和一个陌生且有前科的杀人犯直接搭话关于杀人的事情么?又会有正常人在询问杀人相关问题的下一秒友好的提出好友申请么?

    “我叫苏茔。”清脆的声音立刻道。

    林绊被牢牢扯住,不得不回头。他这才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孩。她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但却有一双异常漆黑光润的黑眼珠,像猫的眼珠,也像在一张小巴掌脸上的两颗纯黑的玻璃珠。而此刻,她那一个明媚绽放的笑容好似发自内心,看上去单纯而干净,她伸出一只手,等待下一刻林绊和她回握。

    即便这个叫苏茔的女孩没有一丁点的恶意,但揭开他想要忘记而拼命埋藏掉的往事已是对他最大的挑衅。

    林绊视线从苏茔伸出的右手,落到她扯住自己衣袖的左手,低声。“放手。”

    苏茔意识到林绊的拒绝和排斥却依旧没有放手。因为她知道一旦放手,林绊一定会逃开,会对自己不予理睬,于是她索性一股脑的继续道,“我知道你叫林绊,也知道你杀过人坐过牢,不久前才刚放出来。”

    林绊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拂去苏茔的手。他根本不想去看这个乖张怪异的女孩一眼,转头提步而走。

    “但即便你是个杀人犯,我也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苏茔边说边锲而不舍的追了林绊两步,恳切的瞧着他的侧脸道。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走在前边的林绊脚步一顿,回头。

    “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林绊的声音很冷淡,虽是问句但却没有丝毫的疑惑,让苏茔一瞬间想到了凉透的白开水。然而,终于得到回应的苏茔眼神亮了起来,“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杀人。”

    林绊猛然回首,终于再度看住苏茔,他慢慢抿起嘴唇——这并不是个正常的理由,这个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巧妙的回避了自己的问题。

    眼前的女孩白皙纤瘦,穿着最简单的衬衫和半裙,素净简单得就像一张老照片里的人物。然而,不管她是因为纯粹的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光是她感兴趣的这个话题便很危险,直觉告诉他不能和苏茔过多接触。

    “我想报纸和新闻报导足够详细了,别来问我。”林绊此刻只想尽早结束对话。他冷冰冰的说完,迅速转身,再也不作停留。

    “可是我不知道你那时感受到了什么,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是什么感受?在杀人过程中还有杀完人之后,你当时又想过些什么……”

    危险,实在太过危险。这个古怪的女孩所好奇和想要探知的那个世界是一个禁忌,根本是不允许任何人踏入的,而他也本应该是绝对不会去触及的。

    林绊疾步走近一处铁门。那铁门后有一处小小院落,其间有一座两层平顶的房子,房子很是破旧,墙身上满是爬山虎,二层的窗户玻璃破碎了一大块。

    苏茔跟了上去,她看着林绊吱呀一声打开老旧的铁门,在他身后补充道,“还有、你现在的感觉,你后悔过吗?”

    走在后边的人几乎穷追不舍,而前边的人则像是夺路而逃。看身形情状,此刻两个人都莫名的狼狈。

    林绊走了进去,回身关上铁门,闻言略微一顿,翻起眼皮看了眼苏茔,继而又垂下。“这和你无关。”

    还未等怔愣的苏茔回过味来,她已被隔在了铁门外,随后又听得铁门之后这一个惜字如金的男人忽然道,“别随便和陌生成年男人搭话,你该早点回家。”

    那一句话是告诫,冷淡的声音里明显有严肃的威吓。

    林绊说完,便再也不理睬苏茔,径直转身,向着破落院子里一座低矮的残破平房走去。

    苏茔上前抓着铁门的栅栏,注视着那个身着白t恤和长裤的削瘦背影微微佝偻脊背,像是一道映s,he而下的残阳余晖晃晃悠悠的慢慢走向那一座破旧的房子,打开那一扇斜里攀附裂纹的猪肝色木门,又关上。她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仰起头,打量这座院落。

    ——她曾经的小学的c,ao场就在这座房屋背后。从前夏日体育课的时候,她们一群坐在树下乘凉的小女生总是望着这座掩在爬山虎下的无人居住的y-in森破旧房屋,绘声绘色的编织传递着这座‘鬼屋’各种版本的恐怖故事。

    苏茔在那一群小女孩中一向是听得最认真而专注的那个,她也从未怀疑,直至后来很久之后才听闻这个老旧残破的建筑中曾发生过一场凶杀案,因此才变得无人打理和居住,破败至此。

    那时候的一群小女孩们早已在成年后各奔东西。她们谁也不会想到,多年后有一天,这一座‘鬼屋’居然会有人再度居住。

    苏茔从这座死气沉沉的破旧平顶房上收回视线,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这里的人们忌讳总是太多,关于生,关于死,没有人去思考却所有人都要避讳。

    想起林绊嘴唇间的隐隐青黑的胡茬以及他抬起的晦暗眼眸,还有那一对浓重的黑眼圈,苏茔叹了口气——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七岁,林绊却看上去那般沧桑和削瘦,微微凹陷的眼眶活脱脱显出一副忧郁颓废的模样。

    也许是出来后的生活比牢狱中更为煎熬。

    苏茔想着,视线不禁落到斑驳掉漆的铁栅栏上。她看到那坑坑洼洼斑秃一般的剥落锈块,随即把手中的书夹在腋下,摊开双手,只见雪白的掌心锈迹斑斑,粘附着小小的铁屑碎片。

    她于是把两只手心贴紧用力不断猛搓,末了,啪啪几声脆响中拍打手掌,再摊开,手心里红彤彤的一片。苏茔抿紧了嘴唇,把手掌往身上用力蹭了蹭,同一时刻腋下却是一松,那一只购物拎袋滑下肩膀跌落在地,一本薄薄的绿皮笔记本从里面掉了出来。

    苏茔弯腰去捡那绿皮笔记本,刚拎起来,几张纸片便悉数一下洒了出来——那是被裁剪下来的新闻报道,其中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间嵌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里依稀可辨出一个少年低垂着头的单薄背影,他看上去瘦骨嶙峋,孱弱佝偻,就像一页纸被紧紧挤簇在两个警察之间。

    她蹲在地上一张张的小心拾起,仔细的重新夹进笔记本内页。

    这些新闻报道全是关于林绊的——林绊一家十二年前搬来这个小镇,而镇上接触过他们一家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幸福和睦的模范家庭。可就在十年前那一个雨夜,一夕之间发生了那件震惊这个小镇乃至整个城市的命案。

    那一年,苏茔十岁,林绊十七岁。

    如今,自那一起凶杀案发生的十年之后,林绊却不知因什么原因非但没有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而且居然又再度回到了这个曾经生活的小镇。

    十年前,青壮年们为着生机劳碌奔波,即便凶案一出,轰动一时,也很快被抛诸脑后。如今十年后,那一批青壮年也已到了生活的倦怠期,林绊的到来势必会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

    苏茔把那一本笔记本抱在胸前,决定暂且回家,改日再来拜访。然而刚转身,她忽然想起林绊那一句告诫,便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一座悄无声息的平顶房。

    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一句似乎感慨的轻声嘟囔被掷落,“我也早就成年了,若这个时候犯了什么罪……也是要坐牢的吧。”

    林绊站在平顶房二层的那一闪破窗之后,静静注视着铁门外苏茔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慢慢回过身,视线在房间内疲累似的淡淡扫过。

    这一个房间房间面北,光线朝向十分不好,四壁乃至顶部地上都只有一层粗糙的水泥,因而此刻整个房间内晦暗幽深,仿若外边正y-in雨连绵。

    林绊在幽暗之中静静的站了一会,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身形一动,却是挨着身后那一扇破窗户滑坐在了地上。

    头顶的窗户自坏了的那一天起便从未修葺过,此时窗外的阳光和微风试探着攀附上了腐烂的木窗台,却终究止步于窗台前半寸,甚至未触及窗台之下林绊的头顶。

    这幢二层平顶房是林绊一家搬来后平地建起的。可是邻里偶有蹿门却只见楼下崭新的装潢,谁也不知道这一幢新装修的房子里居然会有这样一间毛胚房。

    但这里就是林绊的房间,曾经他一直想要住进来却不被允许的那个房间。

    林绊背靠着水泥墙,闻到了厚重的灰尘味道,鼻尖只觉钻进了细小的砂质颗粒而微微发痒。他垂首,把脸埋在臂膀中,双手按住脑袋,十指狠狠c-h-a入刚长长的头发中。

    “哗啦——”这一扇残破脆弱窗户的另一面玻璃终于也碎了。

    林绊身子猛然一震,倏忽抬首却不是去看自己头顶,而是一脸惊慌失措的看向身侧,而后看到了什么,闪烁的眼神一定。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头往后仰,后脑勺靠在水泥墙壁之上,一瞬间漆黑眼珠上的那层忧郁愈发转浓了。

    在他的身旁,窗台之下有一盆含苞半开的白茶花,那些从黑漆漆的泥土里开出的纯白花骨朵,是那么的纯洁干净,不染纤尘,那么的需要被小心呵护。

    那些花,正要开放。

    ☆、活着的悲哀

    ——因为不对这个世界怀有任何期待

    ——所以即便眼前这个世界的人生再凄惶无助,也能够无所谓的忍耐下去

    天清气朗的上午,微风和阳光交缠着落下。建筑高楼和耸立的树木把大地抠占出一片片深色的暗影,勾勒出光影交织的界限。而交错的道路仿佛大地斑驳的血脉,在人们的脚下蜿蜒的爬向远方。

    苏茔仰头注视着前方的上空,向前走着。在离地面约两米左右高度的地方,轻盈旋舞着许多大蜻蜓,它们就如同一只只小型侦察机,勘察着正在地面上行走的巨人们。

    忽然。其中一只蜻蜓脱离了群体队伍,向下猛然俯冲过来。苏茔一愣,那一瞬间耳边骤然掠过翅膀嗡嗡拍打的声音,那一只掉队的蜻蜓迅疾滑过眼前,她看清了它原来有红色的尾巴尖。

    苏茔跟着那只蜻蜓的飞行轨迹侧首转过眼珠,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只见它朝着田野越飞越低,最后停留在一处水渠的青稻附近。在那里有众多斑斓色彩的细小蜻蜓,它们像是无数段颜色各异细短线头,半高不低的漂浮在水渠旁的的稻从草簇间。

    一阵风拂掠而起,她跟随着发丝扬起的方向抬起视线,从稻青的田野穿视而去,遥远的边际有着一排白色风车状的风力发电机,三片转子叶片正缓慢的转动着。

    风声飒飒,四下田野里愈发寂寂,然而就在这静谧之中,苏茔听到身侧一声细小而迟疑的“咦”。

    “怎么了?”苏茔向着声源侧首,问一旁正左右张望,疑惑的思索着什么的倪念幸。

    倪念幸听得苏茔问,想了想,转回头,“我觉得最近的流浪猫狗似乎少了很多。”正说着,她眼角瞥见路边一只田蛙蹦了一下,扑通一声跃入水渠中,“就连路边的青蛙也少了许多。”

    苏茔注意到那只田蛙下水后并未下潜,而是伸露出半个脑袋瞧着她们。苏茔感到新奇,眼睛眨也不眨和它互相对视,那只田蛙也许是觉得苏茔古怪或是感到无趣,望了几秒后便兀自缩回了水中。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不过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我最近都不怎么在夜里听到蛙叫声了,所以睡得特别好。”苏茔满足的张臂伸了个懒腰。

    她睡眠浅又一直有些神经衰弱,最近因为难得的睡眠充足而心情轻松,j-i,ng神抖擞。而她的心情最近也确实不错,即便是吃了林绊好几次的闭门羹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倪念幸漆黑的齐耳短发被风拂乱了,她把被风吹拂到眼镜前的鬓发捋到耳后。用手贴耳廓轻按住,逆风瞧了瞧路口,继续往下说,“以前三五成群结伴游荡的野狗都不见了。”

    听倪念幸这么一说,苏茔陡然想起那一只被车轧死的棕狗,下意识朝田野里望了一眼。只见那颗柿子树的叶子像是一把绿油油的擎天巨伞撑开在野地里,她望了望天际,“也许是到别处逛去了吧。”

    倪念幸停顿了一下,求证般看向苏茔,“你说,会不会是被猫狗贩子抓走了,或者被什么人毒死了?”

    苏茔脸朝着田野的方向,不知想着什么。逆风吹拂在脸上,凉而软,她忽然莫名的接了一句。“或者被人杀死了。”

    身边没有声响,苏茔感到了倪念幸的沉默。她转过头,果不其然见倪念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立刻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因为忽然想到之前电视播报的那则关于学校垃圾桶里发现一具被解刨的猫尸的新闻,就一下联想到了。”

    倪念幸慢慢扶正鼻梁上那一副遮了她半张面孔的大框眼镜,点头,慢条斯理的道,“我其实也看到了这条新闻。报道称是学生日常压力太大造成的压力宣泄,不过由于那个当事的学生还未成年,于是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我曾经看到儿童心理的一个说法,孩子拿动物是当人类看待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你说那些虐杀小动物的孩子心里想的会是什么?”

    苏茔说着,不禁试着想象了一下画面,只觉得用那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实施残忍行径着实让人觉得怪异和违和。

    “可能……也会有一两个特别的孩子。就像狮子不会和羚羊等食物做朋友,在他们眼里的世界也许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倪念幸道。

    苏茔认真想了想,像是没有得出答案般晃了晃脑袋,状似不经意的问,“那,你的世界和我的一样么?”

    倪念幸犹豫了一下,慢慢摇头,细声细气的道,“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三观成型后的成年人可能便只有唯一的一个普通世界。”

    “看来你之前待在图书馆一定不只看了关于植物的图鉴资料,还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文献,不然这会儿说起话来怎么会这么一套一套的。”苏茔揶揄倪念幸,手搭上面色微微窘迫的倪念幸肩膀,煞有介事的拍了拍。

    “没有,我去图书馆只是查看了植物的资料。我无论做什么总是会失败,而这次的植株观察算结课学分,要是被我养死了就要挂科,所以特别的担心。”

    早知道结课学分这么麻烦就不选修这门课了,倪念幸心中暗自懊悔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腼腆而失落的笑了笑,微微低头把滑落的眼镜再次推上鼻梁。

    苏茔着看倪念幸有些无所适从的轻声细语,注意到她一边说着鼻尖上微微渗出汗珠——倪念幸似乎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深刻的双眼皮以及像孩子一般漆黑的滚圆眼珠,只是鼻梁上总是架着的那副眼镜完全遮挡了这一双干净的眼睛。

    她又拍了拍倪念幸的肩。“别担心,我们现在不是正要花鸟市场么,到时候好好问一下那里的老板,我们只要按步骤来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成功时的陪衬者和失败时的分担者,两者的成分截然不同。苏茔明白,所以她选择把自己归划到倪念幸担心的成分里,以尽量抵却些许倪念幸的负面和悲观。

    倪念幸尽管眉间仍有不安但还是点点头。

    苏茔笃信以倪念幸一向内向而悲观的性格,若非自己幼时主动示好,即便她们像如今一样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如今的大学一直都同校同专业也一定不会成为朋友。

    小镇的热闹地段并不远,一条路也不崎岖,她们一直走,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花鸟市场在小镇菜市场的对面,所占面积和菜市场同等大小。一边是j-i毛蒜皮的砍价杀熟,一边是安静缓慢的修剪浇花。一条马路隔开了人世和喧嚣,恍若左右两个世界。

    “嚏——”

    苏茔进了一家植物店没多久就打着喷嚏从里面走出来。店里面参差摆放着各种植株花卉,油绿硕大的叶子和艳丽无瑕疵的花朵即像真的又像假的,混杂的各种花香浓郁扑鼻,让苏茔忍不住鼻子发痒,只得捂搓着鼻子退了出来。

    她站在店门口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空气,看了一眼店里认真询问老板问题的倪念幸。

    倪念幸总是在担心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过分的杞人忧天。即便某件事最终做成功了,她也认为是依傍侥幸而从不肯相信是凭借自己努力所得。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追着她不放,死的她对自己太过严苛又深陷顾虑。

    “我们招到人了,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旁侧隔着好几簇拥挤花架的店里传出,在寂静的花鸟市场中分外清晰。

    “可劳务中介说这里正缺人。”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低沉的声线平稳缓慢的响起,听上去隐约有些失落和卑微。

    苏茔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当即走近花架探头张望。她的视线从的一团无尽夏上面看出去,蓝色的绣球底色之上果然是林绊颀长削瘦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干净,异常宽大不合身的旧t恤和黑裤子,从侧面看去,整个人瘦薄得仿佛一页纸。

    “不缺不缺,哎呦我这脑子,是我忘记去撤小广告了。”店门口站着的一个健硕的男人拍了下自己额头,搓了搓自己的脸,急忙强调。

    那男人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围着一条墨绿的园艺围裙。只见他半个身体探出来挡住店门,说话间双手下意识的揩了揩围裙。门阶高出地面五厘米,但林绊个子高,只站在地面便与那阶上的男人一般高度。

    “哦,对了,那家店的老板,我估计可能还要个人,你去那里问问。”男人眼神一动,像是驱赶般朝抬手苏茔的方向扬了扬。似乎顾忌着什么,男人没有名目张胆的直言赶走林绊,但这言下的敷衍和逐人之意显而易见。

    林绊沉默着,目光顺着男人的指向慢慢看了过来,在看到花架之后的苏茔后,他也只是细微顿了一下,继而面无表情的转回头。

    “谢谢。”林绊垂着眼对男人礼貌道谢,转身离开。

    那个男人心不在焉的点了下头,见林绊并未朝着自己的指向而是反向离去,他也并未出声提醒,只是盯着林绊的背影看,脸上微微紧绷的神情缓了下来。

    苏茔看着林绊寂寞孑然的背影,走出花架,“那个人……”

    店门口的男人闻声回头,见是一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年轻小姑娘。他瞧苏茔有些疑惑的望向远去的那个背影,便知晓她是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当即换上了一种讥诮而笃定的语气道,“不会有人愿意用那种人的。”

    苏茔转向店门口倚着的那个的男人,见他嘴角微挑,冷着眼,便问道,“因为他坐过牢?”

    男人以一副早就知道小姑娘不谙世事的神情看了眼苏茔,摸了摸自己噌亮的大背头,把手c-h-a入围裙的大口袋里,意有所指的笑了笑,“同样都是用工,这世上清白的人多得是,我只要从里面挑一个就行,为什么非要用那种有案底的杀人犯,那不是给自己找事么?而且看看他那副y-in沉沉的样子,说不好哪天他心情不好把我宰了。我可不敢让那种人在店里帮工。”

    “这个世界真不宽容。”苏茔眉头动了动,直言不讳的低语了一句。

    男人听着苏茔的嘟囔,微微变了脸色。自尊心和虚荣心让男人觉得苏茔是在指责自己自私。对自己被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莫名其妙的教训,男人有些恼了,他皱起两条黑而乱的眉毛,态度变得强硬傲慢起来,冷声嗤笑道,“判刑坐牢就已是给过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了。但只要他来我这里,选择权就在我手里。我也只是安安稳稳的做做小本生意而已,总不能让我把命也搭进去吧?”

    男人也不要苏茔的回答,说完冷冷瞧了不知所谓的苏茔一眼,再不作理睬转身即没入店内。

    苏茔对男人忽然的愠怒感到有些茫然不解,她看向林绊早已消失的方向,明晃晃的阳光把市场外边的水泥地照s,he得发白。她收回视线,端详着身前蓬勃的蓝紫绣球和满室的y-in凉的芬芳。

    ——明明只存在一个世界,可仅仅是这花鸟市场的里面和外面却又仿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各种世界间的界限分明。

    苏茔在这个时候隐隐意识到,不管自己属于哪个世界,林绊一定会被规划为和自己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

    ☆、活着的悲哀(2)

    倪念幸从一旁的店里出来却不见苏茔,左右找了一下,这才发现苏茔被半掩在一只爬满铁线莲,顶上连绵摆着几大盆无尽夏的花架后,纤瘦娇小的身形几乎被埋没在花簇之间。她走近过去,发现苏茔的样子有些古怪,循着她目光所视之处望去,入目之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曜日白光。

    倪念幸感到奇怪,“苏茔,你怎么了?”

    苏茔听得声音的时候,倪念幸已像一只猫一般轻巧的绕到了她的身侧。她转过头,只瞧了一眼便已了解了向来好说话,不懂拒绝的倪念幸是如何被店主半强制的好心建议下推荐了商品。

    “问好了?重不重?我帮你拎一袋。”此刻倪念幸一手各提一个大拎袋,左边是盛开的薰衣草,右边是一盆扦c-h-a的栀子。苏茔很自然的伸手,去接那盆薰衣草。

    倪念幸没有继续纠缠前边的问题,只是递过手中的袋子。她细碎浅淡的眉毛像两道y-in影,睫翳却很深,犹疑了一下,才道,“差不多……我大概知道了。”

    她说话一贯是这样模棱两可,就连自己的想法也总是在自我怀疑,不敢轻易肯定,“不过得回去实践一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那我们一起种。”苏茔点点头。

    “也不知道随机发给我们的种子长出来会是什么?”倪念幸对此并不好奇,硬要说的话,她觉得索然无谓,因此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怏怏的,似乎还带着点幽怨和疲倦。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明暗的交界处,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到时候种出来自然就知道了,要是种出来的是食人花那就可有趣了。”苏茔笑眯眯的耸了耸肩,从包里拿出一把遮阳伞,啪的一下打开。

    在当头的日光浇照中,两人各自躲在一把伞下,同色系的伞缘相互挨着,像两朵并开的大丽花,她们踩着自己缩成一小团的影子慢悠悠的向前。

    正中午的小镇上没有什么人走动,两人踩着花坛边缘走直线一前一后的挨着道路旁店铺屋檐的y-in影走。就在穿过一处十字小道时,苏茔眼角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处街角的廊下y-in凉处,林绊靠墙席地坐在一片y-in影里。他身形颀长,坐下来后两条细瘦得像竹竿一样的长腿微微弯折半伸起。此刻他一手手腕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只雪白的馒头正慢慢吃着。而就在他对面摆着一只半人高的小木房子,旁边一只花白的狗正啃着蓝色食盆里的r_ou_骨头,食盆旁还有一碗水。

    在这样薄热的天气里,馒头干涩而难以下咽,林绊一口一口的啃着馒头,垂眸细缓咀嚼。他总是那样一副郁郁寡欢又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他对面那一只狗风卷残涌的嚼碎吞咽了r_ou_骨头后,抬着头端坐下来,它大概以为林绊吃的什么美食,砸吧了一下嘴,两只眼睛巴巴的看住林绊手中残余的馒头。

    林绊和狗在y-in影里默默对视,慢慢吃完了手里残剩的馒头。而全程目睹这一过程的狗盯着林绊咀嚼的嘴巴,舌头不断舔舐嘴,它眼中那种垂涎欲滴的光亮的吓人。苏茔想要不是被链子栓着,或许它就扑上去抢食了。

    倪念幸发现苏茔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见她眼神定定的望着什么,循着苏茔视线的尽头看去,她一下就看到了林绊。镜片的反光遮住了倪念幸眼底那刻的神情,她似乎觉得手里拎着的花有些沉重,浅淡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苏茔,那种人不值得同情。”

    倪念幸细细的声音像一根钢丝。

    苏茔愣了一下,不禁诧异一向很少明确发表自己意见的倪念幸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更惊讶她语气中那种隐隐的恳求——她在担心和告诫自己,哪怕一丁点也不要林绊扯上关系。

    倪念幸在镜片之后半垂眼睫,她注视着墙根y-in影里那个落魄困窘的林绊,用像是默诵教科书内容一般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都是迟来早到的罪有应得而已。”

    “你居然信这些?”苏茔咋舌。

    “以前不信,后来渐渐信了。因果善恶终有报,即便再悲惨和不幸都是犯罪的人活该自找的。”

    倪念幸转向苏茔,慢慢摇头,“在我看来大多人都会选择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没有人会愿意雇佣有案底前科的人,况且是一个杀人犯。这个小镇会排斥他,他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

    苏茔不说话,她想原来倪念幸当时也看到了林绊被拒绝雇佣的一幕。

    看着倪念幸镜片之后的眼睛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平静而空寂,苏茔一时间走了神——倪念幸那一刻的冷酷,漠然和平静就仿佛暗影藤蔓在阳光下骤然疯狂滋长,将她包裹,将她变成一个苏茔不曾认识的人。

    “有罪的人必须一生都带着枷锁。何况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到杀了自己父亲的杀人犯。”倪念幸像是宣誓一般声音沉郁顿挫,眼中一瞬间似乎有冷锐的荒凉。

    是的,林绊之所以如此被镇上的人所忌惮和避之不及,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比起普通杀人犯,他的性质显然更为恶劣,被人们暗自定性为一个十恶不赦,违背伦理道德,没有情感的怪物。

    苏茔知道倪念幸此刻反常而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被触痛了早年伤疤,以至想起了故去的姐姐。她曾听倪念幸简略提到过这个因意外遭遇犯罪事件而早逝的亲姐姐,那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完美却偏偏遭遇了不幸的女孩。

    她动了一下眼珠,舔了舔嘴唇,果然又尝到了那种盐粒融化在嘴里的咸苦涩味,她咽了下口水,忽然回过神来。

    “我们走吧。”苏茔伸手握住了倪念幸的手,这才发现她手心发凉。

    倪念幸被苏茔的手触碰到的刹那神经质的僵了一下,而后她才回握住苏茔的手,露出一个感激和得救的笑容。

    苏茔决定不再去看林绊,可就在走过那一个十字小道的斑马线时,她还是忍不住转过眼珠,小木房子旁的侧门里探出了一个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伸臂指着林绊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后那个y-in影中倚靠的削瘦人影便缓缓的站起身。

    林绊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推迟了一帧的慢镜头,缓慢,无力,疲惫,倦怠,如同生无可恋,如同了无期待。

    苏茔这么想着,已走到了斑马线那一边。视线被建筑物遮挡住,身后隔开了一条道路,她没来由的觉得自己正慢慢从某一个世界中退出。

    她被倪念幸牵着,亦步亦趋的朝着骄阳的终点而去。不,是她,是她牵着倪念幸慢慢向着那一片田野中的小径,向着她们熟悉的日常而去。

    苏茔抬眼,日光落入她的眼睛,舌尖上的那种腥咸苦涩在忽然之间消失不见,她的瞳孔里也有了隐约的光亮。

    *******************************************

    “花信回来了。”门被打开的刹那,扑面涌来一片电视机播放的声音,伴随着这些声音的房间里传出一个慈祥缓慢的苍老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只是听着便令人感受到说话之人的那种安心满足和欢快。

    在玄关的苏茔抓着包带的手紧了又松,她伸着脖子不厌其烦而又徒劳的扬声纠正道,“外婆,我是花茔。”

    褪下外套的苏茔迅速的换上拖鞋。拖鞋底与地板相撞击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她径直往厨房去。

    “小茔也回来了。”老人的声音从玄关拐角后和蔼传来。“花信啊,外婆今天烧了你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这不是她最爱吃的东西,这是她的姐姐苏花信最爱吃的东西。那她从前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呢?好像是红烧r_ou_吧——烧煮到辨别不出r_ou_的来源和种类,只见黑乎乎的一块块r_ou_,闻到浓郁酱汁掩盖下的丝丝r_ou_香,咬下去肥美多汁,柔软有弹性,齿颊留香。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r_ou_了?

    苏茔拉开厨房半掩起的玻璃门,倚着门向内探入半个身体,“外婆,你上次是不是说我们铺子要找一个新伙计,那现在呢,还缺人手么?”

    “啪——”锅子的盖子被轻轻盖上,把烟气和噪音都隔绝了好几个度。

    微卷的灰白脑袋垂下来,苏茔的外婆把手在身前的围兜上一边擦一边转过身来。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孔却因失去肌r_ou_支撑而变得干瘪凹陷,松弛的脸皮上纹理深刻。

    “还在找人,那个原本很不错的老伙计要走了,他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老母亲,大概过几天就走。”老人觉得惋惜,眼中似有不舍的叹息,面孔微微皱紧。

    苏茔心中一动,忙问,“既然这样,外婆,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他正在找工作。能让他过来帮忙么?”

    老人双手上沾了不知是水渍还是污油,她揪着围兜不停擦着,点头答应,“可以是可以。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眼高手低,心性浮躁,不知道你那个朋友要是一直守在小铺子里做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事情,能不能坚持长期做下去。”

    “他一定可以的。”——因为他的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不同,所在意的东西也不一样。苏茔几乎想也不想的脱口,但她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只是笃定点头,朝外婆打包票。

    外婆瞧着苏茔认真的表情,笑眯眯的道,“那让他随时过来吧。”

    “明白,谢谢外婆。”苏茔笑着一下跳蹿起来抱住外婆,代替她的姐姐和外婆笑成一团。

    老人被自己宠爱的外孙女环抱着,忍不住开怀笑意,脸上的沟壑都挤紧了。她宠溺的轻轻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花信饿了吧,你先去坐,等外婆把锅里的菜盛起来就能吃饭了。”

    “好。”苏茔长长应声,像一个孩子一样听话乖巧的坐到餐桌旁。

    她在桌边双手托住下巴,安静的看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忙碌着,眼中完全没有须臾之前的欢欣和雀跃,漆黑的眼珠像一片磨砂的玻璃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

    ☆、不配存在之人

    这个季节的傍晚时分,天还澄亮着。

    苏茔晚饭结束后便拎着一个饭盒出了门。她穿过田野小径,遥望层云叆叇间落日西移,瞧着头顶上方飞舞的密密的蜻蜓,作为饭后消食散步朝着孤零零坐落于小学旧校舍后那幢破旧平房而去。

    路程不远不近,直到苏茔视野中出现那一幢熟悉平房,她才发现所花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少得多。而此前数次上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苏茔这次也根本没有把握林绊会愿意见自己。可她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奇怪而可笑,一个曾经的杀人犯居然会像这样躲着自己。

    苏茔微微晃荡着拎袋,眼前那一幢破旧的平房愈来愈大。她抬头看着,注意到那一扇碎裂的窗户之上居然摆着一盆花。那盆花显然是被人花了心思培育,长势十分好,像棉花一样的纯白花朵和茂密的绿叶交相映衬。

    “哈哈哈哈……我要再画只乌龟,这里,画在这个地方。”兴奋愉悦的嘈杂声。

    滚珠清脆的“嗒嗒”晃动声后,只听得一长串的“呲——”。

    “唔——噢——耶”起哄欢呼声。

    杀人犯,犯罪者,凶手,人渣,败类,去死,早点死掉……滚出去……

    那一整面暗灰色的水泥墙面上被乱七八糟的涂满了这些不堪入目的字眼。

    “你们在做什么?”苏茔环视眼前的状况——地上七零八落者各种喷绘漆瓶,墙面上是鬼画符般各色相间的凌乱文字和图画,四个昼伏夜出的小镇不良青年此刻聚在了平房前,进行着他们自认为充满仪式感的狂欢和破坏。

    “做什么?呵——你瞎了,不会自己看啊?”

    一个染着张扬的鸦青发色,穿着黑吊带和短裙,脚踩短皮靴的女孩张着她涂了正红色口红的嘴巴朝苏茔大声叫嚣。她嗒嗒嗒的摇着手里的喷漆,挑衅的斜睨了一眼苏茔,和墙边两个发色怪异,脸上穿刺银环的青年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在墙面上嘻嘻哈哈的继续胡乱喷绘一通。

    苏茔飞快的瞥了眼那幢毫无动静的房子,想了一下,径直上前站在铁门前,她面朝几人朗声道,“这是别人的家,光天化日的你们凭什么乱涂乱画?”

    “小妹妹,别多管闲事,哥哥劝你最好赶快回家哦。”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在旁轻佻的响起。

    说话的是一旁黑色的摩托车上半蹲半坐着的一个破洞黑裤和骷髅黑t的男人。男人留着及颈的长发,一直在旁不做声的欣赏同伴的涂鸦。此刻,他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故意从头到脚慢慢打量苏茔,而后傲慢的扬起眉梢,嬉皮笑脸的威胁道,“赶紧滚远点,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咯,到时候小妹妹可别哭鼻子。”

    “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报警了。”苏茔对男人的话置若罔闻,她摸出口袋里的手机,视线扫了一圈,认真的示意四人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她清脆的声音在这四野分外清晰,场中的人似是一下没转过思路,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他妈的你算老几,居然敢威胁我们!”那个绿发女孩反应过来后骤然暴怒。嗙的一下狠狠摔了手中的喷漆,踩着皮靴一个箭步冲上来猛然拍掉苏茔的手机。她用力揪住苏茔的领口,半拎着她,大力拍了拍她的脸颊,皮笑r_ou_不笑的低声吼道,“你要报警?报啊,你他妈的倒是快给我报啊。”

    苏茔被领口勒住了脖子,觉得有些难受,眼前是猩红张合的口唇,她下意识手一松,拎着的饭盒便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吁——”一旁两个青年嬉笑着对视一眼,嗒嗒嗒的摇晃着手中的喷绘漆瓶,起哄吹起了尖锐的口哨。

    “吱嘎——”生了锈的陈旧铁门被开启的声音忽然慢悠悠的响起。

    哄笑和口哨声像是被这刺耳的声响所切断似的戛然而止。

    那个绿发女孩转过头,顿时愣了楞,继而她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她皱眉和两个青年后退到那个靠坐着摩托车的男人旁,几人神色各异的望着苏茔的方向。

    “咳咳——”苏茔只觉脖间骤然一松,喘得急了喉咙似痒似呛的爆出一串咳嗽。她低头抚住脖子闷咳,眼角瞥到了一双半就不新的板鞋,苏茔吸了口气用力咳清喉咙里的那种不适感,而后偏首侧目看去。

    陈旧锈红的铁门半开着,微沉的天色之下林绊就像一道暗色y-in影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

    他高挑削瘦,y-in沉漠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默不作声的站在门口看着那几个打扮怪异的小青年。然而,他那赫赫有名的过往事迹和此刻浑身散发出那种了无生趣的倦意已足够震住几个叛逆小青年,让他们在他的一言不发里面面相觑。

    苏茔的视线擦过他的发梢朝上,看向破碎的窗户边上那一盆白色的花。纯白干净的硕大花朵在晦暗破败的窗户之上格格不入,而在林绊和破旧房子形成的画面里也分外突兀。

    长发男人沉着脸盯住林绊,他压着不耐烦的声音问身旁发愣的青年,“你小子不是说他不在家么?”

    “老大,这、这我也不知道。人是应该不在的,我确定……唔。”那个青年被摩托车上的黑衣男人猝不及防的踹了一脚,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佝偻着身体捂住被踢踹的位置。

    林绊的目光从起内讧的不良青年身上落向旁侧被胡乱图画得一片狼藉的水泥墙面。他沉默的看着,似乎在艰难的辨别那些鬼画符,继而看不出表情的转回了头。

    “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林绊的声音不轻不重,但配上他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情和漠然的语气,加之他本身的特殊而敏感的身份,显然十分具有威慑力。

    长发男人顿了一下,似在权衡利弊,分析当前的形势。就在下一秒他心有不甘的冷冷瞧一眼林绊,当即转身跨上摩托车。那绿发女孩见了,低低咒骂了一句立即跟着跳上摩托后座。

    几辆摩托车的发动机先后迅速发动,而后接连飞驰离开,只有道路上两道灰色的烟尘还在幽幽飘化散开。

    苏茔摸了摸自己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弯腰捞起地上的手机,捡起一旁的饭盒,幸好饭盒盖子紧而没有被打翻,至于手机则因为事先被苏茔牢牢扣紧在厚实的保护套里而没有损坏。

    “你不该惹事的。”林绊看也不看苏茔,相当冷淡的说了一句便转过身。

    “吱嘎——”

    身后铁门拖沓的声响骤然响起,听到声响的苏茔瞬间转身。只见林绊正慢慢关上那扇生锈的铁门,她想也没想,几步上前一下伸手抵住铁门。

    陈旧脆弱的铁门在里外两股一瞬相持的力道中微微晃了一下。林绊皱了皱眉,抬眼,从生了锈的栏杆后冷冷注视苏茔。

    “对,我就是故意的。刚才如果我不那么做,你还会出来么!”苏茔假装没有看见林绊眼中的冰冷和厌烦,昂脸和他对视。

    林绊没有否认,他顿了一下,漠然无光的眼睛里继而慢慢透出某种凉意,“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杀人犯……”

    “正因为你是杀人犯,所以你才一定会出来。”苏茔笃定的打断林绊的话,而后不出所料的看到林绊一瞬间眼底闪过的细微变化。

    “有前科的你若是门前再出事,接下来将会更难在这里生活。而你想留在这个小镇,想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是不是?”苏茔原本只是在揣测,但林绊那种过于无动于衷的反应却让她确信了他想要留在这个小镇。

    苏茔并不需要林绊去思考,也无需他给出任何回答。她立即又道,“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份工作,就在镇中心我外婆的茗茶店里工作。明天,你就马上可以来上班。”

    林绊眼底像是光线变换一般暗影微动,他默默垂眼,像是纠结不安又像是在仔细斟酌,不发一言的陷入沉吟。须臾之后,他抬起眼睛,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可我是一个不配存在之人。”他用一种提醒的语气问。

    就在他说出这样一句无比丧气和卑微的话来否定自己的时候,苏茔已经敏锐的感知到了他的动摇。她弯弯眉眼笑起来,声音轻松的回答,“所以,我介绍给你的也不是什么好工作。”

    “为什么?”林绊并不想含糊的混过这个问题。

    苏茔有些意外于林绊居然是这样认真的性格。她眨了一下眼睛,诚恳的回答,“因为你是无比接近过那个世界的人。”

    林绊定定的看住苏茔,看着她睁着的一双眼睛真诚见底,一时间再次从苏茔身上感觉到那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和异常。他顿了一下,目光抬起最后落向别处,慢慢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

    苏茔顺着他的注视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的窗台上有一盆白花。比之寻常花要大的许多花朵的在风中微微摇晃,苏茔转向林绊,不确定的询问,“那是……白茶?”

    思绪和话语一俱被打断的林绊忽然迅速的回头看了苏茔一眼。那一眼终于不再是空洞而麻木的,而是掺杂了某种复杂至极的情绪,似水色似光亮似不能弥散的茫茫烟雾。

    苏茔被看得一愣,她不知道只是一盆花却为何让林绊作出如此反应,但就在那种眼神中,她看到了某种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东西。那一刻,苏茔的心猛然一动,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顿时从心底涌了上来,她似乎感到一种轻飘飘的晕眩感。

    就在苏茔这短暂的怔怔出神的刹那,林绊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我明天会来报到的。”

    “吱——当——”他那一句话就像消散的烟气那般浅淡而虚无,一下便湮没在合上的陈旧铁门声里。

    苏茔被推了出去,等铁门落栓声响起,她这才回神记起手里的东西。当即上前两步,胳膊穿过铁门栏杆,“这个,这个算是你的预付定金。里面的食物清空后明天记得带过来。”

    林绊如苏茔所料,又是一皱眉头,只不过这次蹙得更紧了。他明显的陷入迟疑,过了须臾才怕烫似的小心接过苏茔递过来的饭盒。他垂眼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而后想说什么一般动了动嘴唇,可是最后只是掀起眼皮多看了苏茔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向破旧的平房走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又暗了许多,破旧的平房像一个有着小小的纯白心脏的灰蒙蒙的巨大怪物,林绊的背影和周遭晦暗看上去浑然一色。

    那一扇陈旧而遥遥欲坠的铁锈门把林绊关在了那一个苏茔所不知道的世界里。

    铁门外的苏茔朝里看去,只见林绊又恢复了他那一种了无兴趣的漠然。他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又像是背负什么重物一般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

    他的背影光是让人看着就觉得无比的沉重和疲累。

    “这样的人居然是个杀人犯?”苏茔疑惑的嘟囔,却是目不转睛的看了好一会。

    林绊的性格认真甚至一丝不苟,而且他似乎不想和这个镇上的任何人扯上关系,不愿示好也不愿得罪,因此即便对那些故意挑衅惹事的不良青年也带着疏离的客气。

    白日里孑然倚靠在墙根的林绊此刻在苏茔的眼前挥之不去。

    回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小镇是需要勇气的,他与这里的日常显然也格格不入,那么是什么让林绊即便如此艰辛难熬也执意要在留在这个小镇生活下去不可?

    苏茔思索着,朝着那一栋晦暗的房子看去。破损的黑色窗户之上一盆纯白的花微微晃动,似在低低絮语一些不为认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