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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茔之花 第3节
    苏茔心中重重的咯噔一下。下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充斥了各种疑问,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她只能像傻瓜一样干巴巴的张嘴,失声,“……啊?”

    那头的林绊似乎不太理解苏茔做出这个怪异回应,试探似的问,“苏茔?”

    “……我在。外婆、她现在怎么样?”苏茔听到自己冷静得反常的声音。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甚至比当年看着父母和花信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还要冷静。

    “张婆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医院血库不够,我的血型不匹配,现在亟需对应血型的血液。”林绊等了半晌,可电话那端没有声响,甚至都听不到呼吸声,他的声音里破天荒的有了一丝急躁不耐,“苏茔,听到我的话了么?”

    “……哦,我知道了。”苏茔声音木然而短促的应了,心不在焉的应了几声后,异常冷静的挂了电话。

    苏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沉默的坐着。

    茗茶店内那种药草混杂的苦味像是某种熏香悠悠袅袅摄人心魂,苏茔忽然贪恋起这种苦味,壁钟垂落的钟摆在幽寂之中发出机械扣动后的嚓嚓摩擦声,像是在疯狂追赶她的心跳。

    苏茔感到四肢在发抖,无处安放的眼神焦躁的在四下里来回逡巡,仿佛要找些什么东西,可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等到意识清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火急火燎的冲了出去。

    那明晃晃的光里将是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她也许不知道,反正苏茔就恍如身后追着一个骇人怪物那样夺命而逃。她拨开前方的三五成群的人们,冲散街上勾肩搭背的人们,引得一众人的惊呼和讶异侧目。

    这个小镇繁茂的镇中心是由一条自东向西,顶端有一条横截的十字路口的步行街所主导,借由这条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各种店面所构成。如果有人用无人机从上俯拍的话,就会发现镇中心的繁华街就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至于林绊电话里所说的人民中心医院,它与一座中学比邻,不,严格来说,是医院的某些没有活人的区域紧挨着该学校的围墙。这座学校就在中心街道背后那块住宅区的僻静角落里,穿过喧闹的闹区便能看到这所学校,再过去一些便是靠近空旷郊野的人民中心医院。

    人群熙攘的路段,公交班次很稀,若是等车反倒耽误时间,于是守在手术室门口的林绊看到的便是一个跌跌撞撞转出走廊拐角,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的苏茔。

    “林、林绊!”

    林绊看着脸颊通红,嘴唇泛白的苏茔撑着走廊靠墙的扶手半佝偻着背向自己踉跄而来。

    “怎么样了……还需要我的血么?”苏茔骤然lū 起自己一只手臂的袖子。眼睫抬起的瞬间,跌在睫毛上的一颗汗珠立刻坠落。

    “不用了,采血的护士说刚才有个女孩捐了血,已经够手术了。”林绊伸手扶住有些站立不稳的苏茔,拂下她高举起的手臂,接触到苏茔的瞬间他发觉她整个人都在细微打颤。

    他顿了一下,抬眼,近距离的看到苏茔此刻的眼神不断瑟缩躲闪,汗s-hi的鬓发一缕缕贴在面颊上。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开阖,不停喘息,目光越过林绊,凝视着亮着红灯的手术室。

    一根细长的发丝黏在苏茔的唇瓣间,林绊目光一动,那个瞬间苏茔忽然闭上了嘴巴,整个人一下安静下来。

    林绊抿起嘴唇,像是不知道该所说些什么,也像是制止自己去说些什么那样紧紧抿起——眼前这个对死亡大感兴趣,让他曾觉得思想怪异的女孩此刻是真的在恐惧。

    他自到茗茶店三个多月间,苏茔一有空便来缠着自己,千方百计的套问他的过往。他厌烦过甚至也恼怒过,可很快他便发现苏茔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所想的以揭人伤疤为乐,而他渐渐从苏茔微笑的眼底,从她无所谓的表情里,还有她时常的一个人发呆和她的擅长安慰别人中意识到她也藏着某个秘密。她想挖掘的其实并不是他的过去,而是她无法弄明白的那个她自己的秘密。

    于是他开始注意苏茔。发现她会在店里客人议论自己时故意岔开话题,化解他的窘迫处境,也会生怕自己拒绝而用各种小花招给自己送来食物,关照他的生活,甚至不知以何种方式知晓了他的生日……但是,林绊明白拥有慈悲敏感心的人大都是曾遭受过痛苦,感同身受的人,只有那些认为自己不会犯错,也绝对不会遭遇相同错误的人才会不遗余力的,甚至以一种敌对或主动伤害的方式划清界限。

    他不禁开始想,苏茔的秘密会是什么?而这样的日常一天天流逝,他无意识的开始一点点慢慢了解苏茔,直到忽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必须要避开她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

    林绊被苏茔这一声呓语惊醒,只见她不知何时褪尽了脸色,额角s-hi漉漉的,眉毛上挂着一滴硕大的汗水固执不落。她双手攀抓着自己的衣袖,眼神漆黑茫然,像是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林绊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这般模样的苏茔。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漠然的眼神如同被攻破的壁垒分崩离析。他沉默了许久,也迟疑了许久,最终他像是克制住了什么情绪,剧烈变换的眼眸里残余一片荒芜灰烬,“张婆现在还在手术中……她……”

    他的声音低沉迟缓,仿佛用尽了全力,可话还没说完,身前的苏茔忽然挣扎似的动了起来。

    林绊一震,意识到什么当即回头,视线里手术室原本亮起的指示红灯暗了。

    ‘啪’,那一扇紧闭的白色双开门从内被推开。‘哗啦啦——’滚轮摩擦地面的急促声音猛然冲入了两人的鼓膜,一张白色的病床像顺水的行舟一样骤然滑出了手术室。

    一众护士推着病床迅速平稳的前行而出,就在手术室双开门要关上时,一个正偏头摘着口罩的老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外婆,外婆!”苏茔急急挣开林绊的手臂,满心满眼就只是病床上那个老人。她猛冲了过去却被病床周围一言不发的护士的一把隔开。

    林绊下意识脚下一动,可一个迟疑,终究又什么也没做。他站在走廊边上看着病床从自己身前经过。就在擦肩而过的距离里,他看到病床上的张婆带着透明的氧气罩,罩壁上慢慢积聚起一层薄薄的水气。老人紧闭双眼,松弛的皮肤让整张脸看上去有些凹凸骇人,而大量失血后的脸色变得异常蜡黄。

    这个平日里j-i,ng干和蔼的老人原来居然是那么瘦小,那么单薄么?

    念头一起的瞬间,他的脑海里猛然跳出那一张如斯相似的异常憔悴的脸。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那一天发生的很多细节了,可那一张眼角泪水干涸,朝自己露出绝望笑容的脸孔,却还是明明白白的记得。

    几次三番无法靠近病床的苏茔不死心的追了一路,忽的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身向着那个医生奔去。

    “医生,医生,我外婆她现在怎么样了?”苏茔近乎蛮横的拦在医生面前,不自觉的交握起自己的双手。

    林绊在苏茔急切追问的声里回过神,他立即向走廊尽头看去,只见病床已被护士护着推入了电梯,楼层数字显示上行,显然是准备送往楼上的病房。

    那个刚结束手术的老医生被苏茔堵住了去路,只见他一边耳朵挂着那只来不及摘下的口罩,额角也渗着来不及擦拭的汗渍。他耐心的等苏茔彻底说完,才沉静的接口,“病人腹部被剪刀穿刺,所幸只是轻微擦伤结肠,伤口不深,但由于大量出血引起了休克,现经我们抢救已脱离危险。”

    “就是说我外婆……”苏茔怔怔的听着,眼前仿佛就是对方所描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医生点点头,“你外婆已无生命危险。这多亏了人送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送来,这个老人家就不好说了。”

    苏茔深吸了口气,睫毛颤了一颤,颔首恭谨道谢,“谢谢医生。 ”

    老医生点了点头 ,在苏茔让出道路后走进了另一扇白色的双开门。

    寂静空荡的走廊里倒映着窗框的影子,把地分割出一个个亮色方框。轻细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苏茔,可她无比专心的看着地上自己佝偻的影子,没有回头。

    “林绊,到底发生什么了,外婆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她问。

    “我拿完货后,想去看看张婆是否需要帮忙先带些茶叶回店里。可刚到茶园路口,就看到张婆满身是血的匍匐在路边。那把剪刀当时就c-h-a在她的腹部。”

    林绊停在另一个亮色方框里。

    “我想也许是走路时不小心被绊倒,剪刀就刺入了腹部。当然你可以怀疑是我做的,毕竟众所周知就是我那样的人。你有理由的……”

    “不,我相信你。”苏茔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漆黑深沉,没有任何的动摇。

    这样坚定的目光让林绊心中猛然一跳,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苏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到气力抽干,虚脱似的乏力。她抬手重重抚上自己的眼睛,下垂的嘴角微微颤抖。

    林绊不说话,却鬼使神差的抬手,动作极为轻柔的捻去那一根黏在苏茔唇边她却浑然不自知的发丝。

    哪知苏茔一颤,忽然抬头。

    走廊里四下无人,寂寂无声。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浮云遮住了光线,一瞬间模糊了地上的亮色方框,他们就这么静静相顾,最后林绊率先移开了视线。

    然而就是那个时刻,林绊发现苏茔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可是他一时就是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意外(2)

    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双人病房,隔壁的床位空着,空荡荡的裸露出铁床的栅栏杠子。病房雪白的墙壁随着西移的暮光变成了奶茶色,窗外正好有一棵茂盛的树,满树伸展的枝叶割裂了s,he入病房的光线,在墙壁上落下一大滩形状怪异的光斑。

    苏茔纹丝不动的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全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垂落两只肩膀低头,以一种类似屈服的姿势静静注视着病床上的老人。

    床头处摆着的机器发出慢条斯理的一滴又一滴声响。

    在这种要命的寂静中,苏茔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那一种熟悉的咸苦涩味又开始在嘴里弥漫开来。然而,这一次尝到的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难受,她无法摆脱,最后只能迫使自己狼狈张嘴,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去喘息。

    病床上的外婆神情安详宁静。苏茔的眼神像是外面移动的光线一样描摹过老人卷曲细软的灰白头发,目光慢慢落到她的脸颊。病房内没有开灯,老人的面孔子在略略昏沉的光线里y-in影深刻,仿佛刀刻一般。

    苏茔魔怔一般看着此刻闭合着眼睛的外婆——那是张一点一滴的刻录了岁月痕迹的脸孔。皱巴巴的一层窄细眼皮凹陷在眼眶周围的松弛褶皱里,失去肌r_ou_的面颊上颧骨耸出,眉毛稀疏浅淡,密密的抬头纹间能看见一块凸起的骨头。

    眼前的这个老人,她的外婆——沧桑年迈,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一个瘦小的孩子,深深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苏茔悚然惊恐起来,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来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以为自己不被需要,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的东西,对生活意兴阑珊,对活着也兴致缺缺。因着放纵心底的这一份空虚麻木恣意生长,她才开始想要探究生命的刺激,她想了解萦绕记忆多年,始终挥之不去的那种死亡印记,想了解那一份危险而晦暗的禁忌。

    可直到这一刻,她又来到了曾经的那个岔口,这才明白原先认为的那些原来是那么的无知浅薄,幼稚天真而不知所谓,又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原来她从来擅长的都只是逃避,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沉浸在自以为是和孤单中。

    嘴里那一种时不时感到的盐粒融化在嘴里的咸苦涩味忽然变得无比浓郁,让她难受恶心得想要作呕。然而就在刹那间,那种味道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不曾出现过一样。

    苏茔伸手覆上老人的脸颊。手下的皮肤松弛微凉,坚硬的颧骨透过薄薄的一层脸皮贴抵着苏茔的掌心。她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病床上这个老人从此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么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

    她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无边恐惧的威胁。

    这是一种苏茔从不曾体验过的奇异感受,令她颤栗和不安。她用舌尖舔了舔齿间,然而那种咸苦涩感像是她的幻觉一般,其实一点一滴也从未出现。

    苏茔怔怔的看住老人。

    从不记得她的存在也好,把她当做姐姐的替代品也好,让她折寿十年也好,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只想要眼前这个昏迷的老人能够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

    苏茔深深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祷。

    兴许是她强烈的愿望被神明听到了,也兴许是她的某种自愿付出的代价被成功接纳了。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小茔……”

    苏茔猛然抬头,看到床沿的那只枯槁的手像慢动作一般缓慢的抬起。她愣了一下,想也不想的一把捉住,她惊喜的看到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灰白的眼珠正望向自己。

    “外婆?外婆……外婆……”苏茔趴在床沿,嘴唇嚅嗫着,可从头到尾却只说得出重复的这一个词。然而,由最初的骤然惊喜最后变成了满腔的委屈,她所有想说的话其实都在这一声声叫唤中了。

    而她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哭了。

    苏茔见老人抬手想要去扯呼吸罩,急忙伸手替她取下。

    老人缓了一下,望着苏茔慢慢笑了起来,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宠溺数落,“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像小孩一样胡乱哭,知不知羞。”

    那一种特有的绵长而沙哑的声音,轻柔的就像午后慵懒的阳光,苏茔沉迷于这种温暖和安心,心中生出一种至为轻盈却剧烈翻涌的感觉。

    “不过,当你父母还有花信死的那天,外婆那时候本以为你会悲恸大哭,结果你却很坚强。这也让外婆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生活。”老人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过往,眼神清醒,神色透着些许悲伤。

    苏茔没有想到老人会在这个时刻忽然提及往事,她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的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果真摸到了s-hi润的水渍。

    “外婆……”苏茔握紧了外婆的手,她眨了下眼睛,一滴热泪一下掉出了眼眶。

    老人颤巍巍的抬手,用僵硬粗糙的指关节疼惜的抹拭苏茔的泪水,泛着模糊灰白的眼睛看着自己仅剩的外孙女,眼中尽是疼惜和怜爱。老人继而微微笑了,嘴角细密褶皱一瞬间像是百褶裙摆一样散开展平,欣慰道,“外婆别无所求,只唯独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所以就把你的‘楹’改了。名取坟茔好像听上去不吉利,但却能保佑你长命百岁。”

    刚醒过来的老人比任何时刻都头脑清醒,她不知为何似乎特别话多,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不为苏茔所知的事情。

    苏茔渐渐注意到外婆在笑,而正是这种笑容让她眼角皱纹里深深掩埋着的那一种哀哀戚戚,又经久深刻的担心和忧虑渐渐曝露出来。

    是了,眼前这个老人在外公死后,又相继失去了儿子儿媳和一个外孙女,如今也仅仅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而已。

    惊觉这一点的苏茔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外婆到底是承受着多么沉重的打击,忍受了多么难言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才能够像这般坚强的生活下去,照顾着自己。唯独她只想着自己,迟迟不懂事,不愿意去懂事,没有好好的成长为一个大人,却变成了一个顽固的大孩子。她是多么自私又多么狡猾的一个人,一心只想着逃避,一心只想把自己保护的好好的。

    “对不起,对不起外婆……”

    苏茔听着老人的声音,眼泪愈发止不住了。那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忽如其来的放心后所产生的情感落差的无法抑制,更是因为知道自己切实被宠爱和关怀着后的任性和撒娇,以及自己心底那份觉醒的深深内疚,她就着这一刻的这份放纵索性就哭了出来。

    父母和姐姐的葬礼上,她看着黑白相片上的笑脸,看着一具具黑色的棺材被沉重而缓慢的抬出去,自始至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在这场迟来的哭泣中,她感到有什么被自己一直刻意遗忘和封闭的东西像一颗种子一下子破土而出,耳畔几乎听到了那一种极富有生命力的“啵”的一声。

    终于,苏茔由嚎啕大哭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

    这一场泪流不止的‘悲伤’在一个急匆匆赶来的胖护士的皱眉瞪眼的叱责下变成了抽泣呜咽,直至无声结束。

    胖护士拎着苏茔在门外反复叮嘱病人要静养,不宜过分喧闹。临走还煞有介事的特地看了苏茔一眼,大概意思是,‘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这么不懂事。’

    苏茔闭紧了嘴巴,虚心受教的同时感到无地自容的惭愧。

    胖护士在走廊里昂首挺胸的走着,在经过病房外靠墙那一排座椅上坐着的一个人时,眼角忍不住偷瞟了眼那人,随即像一只孔雀愈发挺直了身形走成了一条直线。

    那是林绊。

    林绊回到茗茶店才发现苏茔离开时没有带门,他仔细做了盘点后锁上玻璃门,结束这一天工作。可是,这之后的林绊总是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天他就只是回到那一幢破旧老房子里坐着,挨着那一盆茶花发呆,如此日复一日。

    他慢悠悠的走在回去的路上,却最终鬼使神差的又回到了医院。他就在病房外沉默的坐着,把病房里的动静听在了耳里,把方才胖护士叱责苏茔那一幕也看在了眼里。

    苏茔的目光从胖护士的背影落向林绊。落日余晖透过联排窗户倒映在墙壁上,林绊转过来的脸恰巧逆着光线,他微微眯眼,睫毛的y-in影打在眼下,眼珠变成了光彩的浅褐色。他白白的肤色,薄薄的嘴唇,淡漠的表情,y-in郁的眼神,在光线中让人心中忍不住一动。

    林绊侧脸,躲过刺眼的光回望苏茔,他看到苏茔s-hi润的眼眶连同鼻尖脸颊红彤彤的,而嘴唇因为缺水有些泛白。她的眼角还有残余的伤心痕迹,所以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就像是下一刻要哭出来似的。林绊有些动容,嘴唇细微一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就在这个迟疑间,他听到苏茔问,“你怎么还没走?”

    林绊身子一僵,只觉得忽然被打回原形,脸上不着痕迹的闪过一抹自嘲神色。他抿了下嘴唇,微微偏过脸,逆光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呆在这里。”

    在苏茔诧异的视线里,林绊起身,像是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一般认真的向她垂眼道歉,“是我赖着没有走,对不起。”

    ☆、意外(2.1)

    那种卑微和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苏茔不知所措,一瞬间陷入窘迫境地,可同时她的心口有一种被微微揪紧的滞重和难受。

    林绊总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小心翼翼,也总是那么的敏感脆弱。明明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只是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让他陷入不该有的无尽自责和歉意中。难道他感受不到这样活着有多么疲累么?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留下也行。”苏茔忙不迭的试图挽回。

    林绊顿了一下,抬眼。要是以往,苏茔根本不会如此迁就的回答,而是会惯常的不损颜面而保留自尊的给对方找出一个合适的台阶下。

    他不由多看了苏茔一眼,忽然察觉到此刻的的苏茔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她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显不同了,就好像是褪去了什么一般。

    “还有就是谢谢你……林绊,要不是你,我也许……就再见不到外婆了。”苏茔用一双泪眼弯起一个笑眼,s-hi润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声音里有鼻音也有哭腔,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林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发现了,苏茔身上褪去应该是孩子的某种特质。现在的她开始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开始深深的藏起自己的心思。

    “对了,外婆刚醒了,你要不要进去……”

    “不用了。我先走了。”

    林绊的断然拒绝让苏茔闭上了还半张着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巴,疑心是不是自己先前的话让敏感的林绊有了顾忌。

    “这个,是刚在医院食堂打的饭菜。”林绊转身,拎过椅子上的袋子递向苏茔,他依旧是用那一贯硬邦邦的语气,但此刻听在苏茔耳中,却不知怎的觉得不再那么疏离,她连忙接过袋子。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刺激着她空荡荡的胃,也似乎刺激了她的心脏。

    “真的真的谢谢你。”苏茔由着心中那股暖流恣意蹿升,感激的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的向着林绊忽然郑重的鞠了一躬后,开门像一条鱼迅速进入了病房。

    林绊注视着轻轻关上的病房门,眼前依旧是苏茔含笑带泪的神情,以及那双仿佛星辰倒映的晶莹眼眸,他为自己及时救了苏茔外婆松了口气,他感到庆幸和……

    林绊一震,为自己的那一刻产生的念头感到惶恐,不自觉流露的柔和眼神猛然冻结在眼睛里。他惊慌的转过眼眸,去眺望最远的天空,去平息心底那一点悸动和慌乱,只见遥远的天际红得触目惊心,层层叠叠的艳色,一片似血的残红被倾覆在穹宇尽头。

    那些厚重的红落入林绊的眼眸,鲜血淋漓,再度凝聚起他眼底的那些细碎动摇,渐渐的变得比荒原千尺的冰还要坚厚。

    他的人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结束了。

    他也不配重新开始人生。

    ——从决定回到这个小镇那一刻,他就没有打算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林绊收回视线,脸上的神情早已又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漠然,他深深回望一眼那扇闭合的病房门,头也不回的转身,大步离开。

    寂静无人的走廊上,夕阳推着他的削瘦重负的背,拖着地上那一道细长影子,一步步无声走向尽头,一如他一直以来踽踽独行的人生。

    “请等一下,您是刚才送张小英女士过来急救的林绊林先生么?”

    就在林绊转过拐角刚没走两步,他听到身后一个语气不确定的客气女声在叫自己。他停下脚步回头,只见之前那个胖护士对着一个看向自己的白褂女医生点头并朝自己指了指。那个白褂医生很瘦,脸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看上去干练而骨感,对胖护士一颔首后走向林绊。

    “是林绊先生吧?”

    林绊看住这位向自己走来的女医生,“我是。”

    女医生神情一瞬间像是有些庆幸,转而又一脸严肃,她迟疑了一下,道,“是这样的,有些事,我想和你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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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呀——呀——”

    近郊的地方灰蒙蒙的安静,一只乌鸦趁着天色昏暗在空无一物的天际压着嗓子飞过。

    倪念幸背对着医院的方向已经心不在焉的走了许久,她漫无目的的朝前游荡了一路,呼吸着四下里微凉的气息,可是心中那种焦躁感却依旧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身侧提着的那只白色塑料袋被她无意识的来回晃荡,剐蹭到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茫然无措,烦躁不安,又觉得难受。

    胳膊上扎针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倪念幸忍不住想起片刻前瞥见的那一幕——鲜血流进手臂上c-h-a的那只细细导管迅速注入那只透明的血袋,ji-an开的血色一下染红了袋子。那时候,她的脑袋一嗡,几乎下意识的想要跳起去拔掉手臂上的针头,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咬破了嘴唇,反反复复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自己血型相符,苏茔的外婆亟需这些血,她可以帮助那个老人活下去,她的血很重要,她是有用的。

    倪念幸强忍住胸口的那股冲动,坚持献完了血。虚弱不堪的她稍微缓了缓,便朝着手术室去,然而她在那里看到了苏茔,还有林绊。

    他们靠得那么近,仿佛互相取暖似的,而他们相互望着对方的眼神,里面有许多令倪念幸感到害怕的东西……倪念幸说不清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是背叛,是愤怒,是心灰意冷,是嫉妒,是悲哀还是其他什么。

    只是在那一刻,她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医院取药的,要不是在医院门口碰巧看到被紧急送进来的苏茔外婆,她也许早就离开,也许就不会看到这些,那么她的梦,她的生活也许就还是那一场能被编织的镜花水月。

    等到回过神,她早已经浑浑噩噩的除了医院。夕阳的光线蒙蒙发暗,一如她的冷寂的心。

    空旷的路上,倪念幸悄无声息的慢慢前行。

    红到粘稠的那些血仿佛此刻依旧糊住了她的眼球,可是她分不清是方才看到的还是记忆中久远存在的,只是一门心思的想——

    原来她的身体里也可以和姐姐一样流出那么多血。

    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探入了倪念幸的耳朵,撩得她近乎神经质的身体一僵,她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不满的道。

    “这里真的是一直偏僻的可以,简直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啊。”

    倪念幸飞快瞧了一眼,见前头站牌底下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有着一头看上去蓬松柔软的亚麻色头发。他对着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胡乱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失望又烦躁的嘟囔抱怨,顺带踢了一脚路边的一块石头。

    “这哪里像是什么要被开发的地区啊。”

    倪念幸听着男人自言自语的感慨,收回视线。她尽量靠边低头走,默不作声的走过这个皱眉的陌生男人。

    “不好意思,请等等,我想问下海鲸广场要怎么走?”

    这条路上此刻没什么行人,离得这个陌生男人最近的就是倪念幸。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停在了原地,飞快打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顿了一下,小声道,“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看到医院后左拐直走一段,遇到红绿灯右拐直走,海鲸广场在马路左手边。”

    倪念幸明明讨厌和陌生人说话,但却总学不会拒绝别人。尽管觉得烦躁和不自在,但总是会像这样不由自主的为难自己,勉强自己和人去交流。

    “谢谢。”那人似乎意识到了倪念幸的怕生。歉意的笑了笑,相当诚恳的道了谢。

    倪念幸自始至终都只是木着一张脸垂眼,也根本不想再多作交流,听得对方的结束语,赶紧迈步离开。

    “你……”那男人在那一瞬神情一滞,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倪念幸迫不及待的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后面的话便在张开的嘴里没有说出来。

    “她不会是……”男人看着倪念幸的背影,漆黑的眉梢半惊疑的一挑,继而陷入沉思,而后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只看了一眼漆黑的屏幕,便忍不住蹙眉咒骂起来,“该死,忘记手机没电了。”

    他来到这个小镇后,发现这里居然没什么出租车,好巧不巧手机又没电了,而他出门又没带现金习惯,所幸身上仅剩的几枚硬币让他搭了能到海鲸广场附近的公交。

    他曾经是厌恶过这个现代化城市中偏安一隅的小镇的,不停地抱怨小镇是个j-i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像是细数罪行一般陈述它所拥有的一切落后和缓慢的特质,然而在外辗转打拼多年后,最终决定回到这里落脚生活的却也是他。

    所有不变的东西才是最真挚的东西,那些瞬息万变,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东西都只是浮于表面的镜花水月。这个道理,在外弄得一身烟尘疲累的他如今才算真正醒悟。

    男人回头朝自己即将要去往的方向投去长长的视线,妥协的苦笑,“这下有好长一段路可以好好锻炼了。”

    不过,既然选择回到这个阔别已久的这个小镇居住和生活,就必须要学会适应环境。男人乐观的在心中自我勉励。

    空气中有暌违已久的泥土气息和草腥味。男人慢慢走着,合上眼皮,下巴微翘起,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褐色的瞳孔中流转着烟气一般渺渺流动的浮云。

    “真没想到你选择重新开始人生的地方居然还是这里。林绊,这次你也要为了她毁掉自己么?”

    喃喃自语的声音仿若消散的风,没有痕迹。

    在男人背影依稀远去的时候,四下旷野里骤然开始响起一片蛙叫声,像是迎接什么来临一般,空前绝后的连绵一片。

    时光流转,四季变幻,闷热的仲夏终于开始初现了它狂热的影子,每一种改变最终不过是一个相似相接,周而复始圆,凡人凡事无外乎如是。

    ☆、风雨欲来

    林绊关上茗茶店的玻璃门,俯身仔细检查底下的门锁。旁侧途经两个中年妇女,边走边回头看,在走进间隔一间门面的店铺门口时站住了,朝着林绊指指点点,随即那间店里有一个女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走到那两个不断瞟着林绊的中年妇女旁。

    三个中年女人凑在一起,一个偏头瞟林绊,一个磕瓜子听着,一个用手捂在嘴角说着什么。

    “就是他,自从他来了这个小镇,我们这里就没太平过。”

    “但听说好像是他发现的张婆,送的医院。”

    “谁知道是不是就是他害的张婆。不然你说,张婆又不是第一次去茶园,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忽然出事了,还被他赶巧救了?”

    “这倒也是,想想要不是张婆找了他在店里帮工,沾染了晦气,兴许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张婆真是可怜,平日里那么好的一个人,做了什么孽要留这样的人帮工。”

    “听说是她还在读书的外孙女提出来的。”

    “唉,那小姑娘看上去就不懂事,小小年纪就鬼迷心窍,这杀人犯也敢往自家招惹。”

    “用那张俏脸把张婆家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万一张婆出了什么事,小姑娘就被他牢牢攥手里,真是好算盘。”

    “哟,我听着怎么瘆得慌,这怕不是要谋财害命。”

    “嘘——你小声点,别被他听到了。他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心惹怒了人家,晚上杀了你全家。”

    嗑瓜子的女人斜眼瞪了那个一惊一乍的中年妇女一眼,两个中年妇女同时脸色一变,她们噤若寒蝉,当即大气不敢吭一声。

    林绊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些话语,对此他早已习惯。就像他之前对苏茔说的,她们有理由怀疑他。

    他哗啦啦的收回防盗栅栏的钥匙,伸手抵门用力推了推,确保门被锁好后便径直离开,对身后的那些窃窃私语置若罔闻。他不在意那些往自己身上泼来的脏水,也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资格去在意。

    暮色开始从最遥远的天际席卷而来。

    林绊像是怕踩到自己影子,又像是躲避着夕阳一般挨着房屋的y-in影走着。身后窃窃的声音像是蜻蜓发出的嗡嗡声响,追逐着他拐过墙角背后。

    曾经的那段经历让他太懂得分寸,他知道怎么应对才能不碍人眼,怎么才能最快平息争端。是忍受,是无谓,也是放任。不去在意自己,不想着保护自己,不抵抗不维护不争辩,那么,就不会感受到难堪和痛苦——这是他很久以前便悟出的诀窍,同时也赖以生存至今。

    “天好黑啊,估计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暴雨。”

    “好烦哦,又要下雨了,我好讨厌黏答答的感觉。”

    两个形色匆匆的年轻女孩像是骤雨前夕蹁跹的花蝴蝶,细碎轻巧的脚步声和撒娇似的抱怨声从林绊耳边像一阵风飘过。林绊驻足,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宇,y-in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了一片皱巴巴的云层,像是一面被慢慢拉上的厚重帘幕。

    会下暴雨的明天就是他结束独守空店的日子。因为在家静养的张婆始终闲不住,执意要回店里。但林绊明白这其实是张婆的一种善意,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处境太过困窘和孤立无援。

    当初医生考虑到张婆的年纪,于是为保险起见老人术后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而苏茔则在上课之余则寸步不离的呆在医院陪同老人,于是茗茶店便被张婆放心的全权交托给了林绊。

    尽管林绊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特别是关照自己的张婆,但事实是没有张婆坐镇的店,又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致使无人上门,生意冷清。可即便每天门可罗雀,林绊也日复一日的仔细打扫和分拣干货,毫不懈怠。

    一想到张婆明日便会回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给店里造成的损失也会有所缓解,林绊忍不住从心底松了口气。

    天在这个时刻已变成黑压压一片,风雨欲来的磅礴之势显然是不可抵挡。这般厚重深沉的天幕即便骤然有一道霹雳轰鸣而出也不足为奇。

    然而,林绊看着头顶的晦暗,神色发怔,一瞬间眼中原本的微弱亮色寂灭下来。他在黑云压顶的天幕下孑然独立,眼神里渐渐透出一种被雨打s-hi般的浓烈情绪,像是悲伤哀恸也像是惊恐不安。然而下一刻,他忽的眼神一动,收回了视线。

    林绊想起窗台上还放着那盆白茶,而那破旧松垮的窗台早已腐坏乃至不堪支撑,骤雨狂袭之下必然再也承受不住花盆的重量。

    那盆白茶……是他唯一带回这个小镇的东西,经由那些特殊肥料小心养育后的茶花有着最为鲜绿的叶子和最为饱满纯粹的花朵。

    他下意识的加快脚步,抄了田野里崎岖狭窄的小道,拐了几条蜿蜒的捷径才得以站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

    雨水这时候依旧迟迟未落下,四周恍如沉沉黑夜,沉重压抑。

    林绊吱嘎一声推开铁门,下意识的抬眼望了眼被树枝掩映的二楼窗户,眼角余光里有一小团白色,像在昏暗中从窗台上探出的一张煞白的脸。

    “啪——”

    手中的钥匙落在了坚硬的泥土地上,发出仿佛什么东西迸裂的微弱声音。

    林绊全身大震,猛然睁大眼睛,惊骇失色的牢牢盯住那盆在风中摆首的白茶,可那花也只是花罢了,结出的硕大花朵微微晃动,低垂枝头。

    半脱落的陈腐窗台把那一盆纯白的茶花,以及它背后那片浓厚而无法窥探的黑暗四四方方的框起,就好像是一张冰冷,y-in郁,怪异的相片,更像是……那个人存放骨灰的格子上贴的那张黑底照片。

    林绊深深吸了口气,那一刹那种令头皮发麻的颤栗还未完全消散,心脏还在剧烈冲撞胸腔,他俯下身,颤抖的手指捡了两下才把钥匙捏在手里。

    蒙昧的光线是摄人心魂的魔障,就在刚才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天,看到了从窗台探出的那一张惨白绝望的面孔。

    他知道,是那场烙印一般的梦魇借着这场暴雨在记忆里彻底复苏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数月间,得到善意和帮助的他变得狡猾贪婪起来。他渐渐开始思考自己,不由自主的关注苏茔,而几乎忘了自己曾是怎样卑劣的让善待过自己的人陷入绝望和毁灭,也忘了自己回来这个小镇的原因,甚至还有过一瞬间的念头认为自己也许可以就这样普通生活下去。

    然而心底蛰伏积聚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借由此刻的契机喷薄而出,让他彻底认清了现实,明白自己将永远不可能摆脱十年前的那个噩梦,他也永远别妄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冰凉的钥匙硌抵在林绊的手心,他浑身细小的颤栗终于平息下来,又成了那一个裹着冷漠坚硬外壳的林绊。

    他收回视线,面色如水,向着那一幢漆黑天幕下承载着他的梦魇,以及透着某种不详的破旧房子走去。

    没错,那个窗台后面已经再也不会出现那个男人的y-in鸷的眼神,狠厉的面孔以及可怕的狞笑。是他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死去,直到不会呼吸,直到身体完全冰冷,直到屋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是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他不会再遭受到那种禁锢和虐待。

    当林绊变得一无所有那刻起,他就应该也自由了……

    钥匙c-h-a入生锈的孔中,扭转间发出陈旧的咔哒响声。

    林绊开着门,情绪起伏动荡间转换过各种念头,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划过一张酷似倪念幸的脸颊,继而又闪过苏茔认真的面孔。林绊皱眉,鼻尖是混杂子在空气中的浓重s-hi冷气息。

    “咯吱——”

    暗色的老旧木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像是二胡最尖利的那一声嘶叫。

    然而,刚走进屋子没两步,林绊忽然脚步一顿,抬眼向里面看去。多年牢狱生活经验使得他迅速而敏锐的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太安静了。虽然没人的房子一贯比较寂静,但眼下的这种静却于平日里有点不同,硬要说的话,是气息。

    神经敏感的林绊异常熟悉这一座空房子,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一幢破旧y-in森的空房子里似乎混入了什么陌生人。可即便察觉到有人侵入了这里,林绊也只是犹豫了一瞬,接着还是不疾不徐的脱下鞋子,踩着那双洗的发白,并不合脚的旧拖鞋,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朝里走去。

    这徒有四壁,空无一物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因为他在这个小镇中令人忌讳的身份过往,这座破房子理所当然的被这个城镇的人们厌弃。由此种种,林绊不明白这擅入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要偷偷潜入这里?可是不管为了什么,几乎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胆敢闯空门的人必然怀揣着某个不同寻常的目的而来。

    林绊知道这个镇子上排斥厌恶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他不知道会是谁,也想不到会有谁居然会憎恶自己到不惜闯入自己家的程度。

    就在一个答案从林绊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瞬间,他所经过的一扇半掩的门后骤然有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猝不及防的猛然扑来。

    林绊那一瞬间下意识回头,却没想到对方比自己动作更快。

    “砰——”伴随着一声闷哼,他整个人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胸腔被震得发疼发颤。他不顾疼痛当即闷声挣扎了两下,然而压在背后的那个人一声不吭却出乎意料的有着惊人的气力,死死反剪住他的双手。

    林绊没有出声,身后的那人也没有声音,两人无声对峙。

    背后的人显然是个削瘦的男性,可明明没有多少分量,却把他压制的丝毫动弹不得。林绊静了一下,忽然全身一松,甘愿放弃了挣扎。

    被笼罩在昏暗中的屋子,陷入了一种怪异而深沉的氛围。

    林绊不知道身后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在想着些什么,但他如束手就擒一般自愿被压制,而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轰隆的闷雷滚过天际。胸腔贴抵在腐蛀陈旧地板的林绊感到地面传来了一串细小颤动。

    ☆、隐藏的另一面

    “嘭嘭嘭——”

    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林绊感到背上的人似乎微微一僵。

    “林绊,你在里面么?”

    那是苏茔的声音。林绊一惊,下意识扭头向着门口看去。可就在同时,一只手忽然从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巴,继而硬是掰转过他的头,迫使他无法动弹的后仰。

    脸颊边的手带着温凉的触感,鼻尖传来淡淡的薄荷肥皂的味道。

    苏茔的叫喊和拍打门板的声音就在耳边,林绊不由有些焦躁的皱紧眉头,然而,他此刻全身被压制住,丝毫动弹不得。耳畔持续的声响仿佛一面疾烈敲击的战鼓,他想也不想忽然一下张嘴,猛然咬住那人的手指。

    他用了狠劲去咬,唇齿之间立刻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身后的那人因为剧痛身体瞬间一颤,然而也只是这样,那人依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嘭嘭嘭——’

    “林绊?林绊?你在吗?”

    苏茔就在那扇脆弱单薄的门板之后固执的拍着门。她似乎为了什么事前来,铁了心要见到林绊,而在门外毫不气馁的叫唤着。

    那一下下响亮的拍门声让林绊慌了,他怕陈腐的门经受不住摧残而破掉,他也怕身后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对致使苏茔陷入危险,但他更怕这幢被诅咒的房子会再度引发不详和惨剧。

    林绊感到全身血液温度骤然冷了下来,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威胁的低语,“别出声,否则我可不保证会对她,或对你做些什么。”

    那个声音低沉轻缓,带着秋风似的清淡从容。林绊一僵,继而整个人像一摊软下来的橡皮泥,他松开牙齿,放松紧绷全身气力,依言不再动弹。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把苏茔卷进来,毕竟他已经知道了身后这个人的目的只可能是自己。

    “林绊?”门外的苏茔却不甘心,又大力拍了两下门,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我知道你在,别躲着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拍门的声响持续了一阵,屋内两人始终寂寂无声,直到屋外最后也陷入沉寂无声。

    背后的人紧挨着林绊。就在苏茔拍门的坚持中,林绊敏锐的察觉到背后那人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加重的呼吸声似乎在表达某种细微的急躁和愠怒,然而直到拍门声消失,背后那人始终未再说什么,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四周光线又黑了几个度,厚重的天际仿佛要即刻坠落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苏茔皱眉退了几步,回头望了望四周,忽的眉心一动,转身离开了那扇暗色木门。

    须臾的死寂之后,门外已经没有声响。

    林绊等了一会,确保苏茔应该已经离开,这才问道,“你想做什么?”他没有徒劳追究背后的人是谁,而是更为关注此人的目的。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似有赞许也有嘲哂。“被看不到脸的人从背后钳制住,居然还能这么冷静,不愧是曾经的杀人犯。”没有刻意压低的嗓音听上去十分清朗,然而这个声音并没有给出林绊想要的回答。

    “刷——”

    厚积低俯的天穹终于达到了临界点,伴随着几道转瞬即逝的惨白闪电,瓢泼大雨瞬间倾泻而下。

    林绊在细密清脆的雨珠声中忽然想起那一盆白茶还在窗台上。

    轰隆隆——

    闷雷夹杂着数道闪电照透了屋内的深沉的黑暗,冷白的光就像是探伸进来的探照灯,把一个高瘦窄肩,短发男人的身形轮廓映s,he在深色的地板上。

    林绊脸贴着腐烂发霉的地板,呼吸着空气里的潮s-hi。耳边是依稀有点熟悉的声线,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在苏茔身旁见到过几次的一张俊秀脸庞来。那张脸温和年轻,眉宇间透着意气风发,可巨大的认知反差使得林绊几乎不敢确信自己的这个猜测。

    “我如果没记错……你是苏茔的同学。”林绊注视着地板上那一条闪烁即灭的黑影,迟疑了一下,冷静的声音在撒豆子般的雨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好记性,你没记错。我叫魏海宁。”魏海宁细小的停顿之后,毫不掩饰的承认。他动了一下,终于起身,慢慢用事先准备好的丝带细致的反绑住林绊。“那么,再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说说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魏海宁用最为反复的绳结捆绑结实后,慢慢站起,退后一步,抬手看了眼自己被林绊咬得渗血的手指,他背靠墙壁蹲下,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个被束手束脚的男人。可怜,悲悯,这便是魏海宁看着林绊此刻产生的众多感受里可以明确说得出的情绪。

    林绊静了一下,竭力调整了下姿势,朝着魏海宁转过脸。然而,他直到看到半隐在昏暗中的魏海宁的脸那一刻,也没有表露丝毫惊诧。只是缄默着垂下眼睑,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魏海宁沉默的盯住林绊,他那样平静的模样与其说是示弱,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对自己挑衅。他被林绊这副‘目中无人’的从容伤了自尊和矜傲,不由冷眼挑眉。

    “你对现在这个情形难道就没有什么感想吗?”魏海宁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带笑,他在耐心等林绊的回答。

    林绊没有作声,他知道面前这个对自己表现出敌意的人明显是想激怒自己,却偏偏又不直接说明,而是特意用了一种拐弯抹角又自以为聪明的方式。林绊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但无论对方想干什么他也不想搅和进去。

    魏海宁终于沉了脸色,林绊不为所动的沉默让他觉得他们此刻的位置似乎对调了,他才是那个丧失主动权被束缚住的可怜人。也许是暴雨的催化,也许是被黑暗中潜藏的什么挑唆了,他感到从踏入这个鬼屋一样的破房子那刻起,自己就有些不对劲,克制和原则被削弱了,甚至此刻就连那从不显形于色的焦躁和愤怒也渐渐失去控制。

    “你是杀人犯,那就该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可你居然妄想和普通的人一样,还跑去认真干活,真是让人恶心。”魏海宁的语气就像是有洁癖的人说着什么的肮脏东西那样透着难以忍受和无法理解,咬字间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可理喻。

    闪光灯一样的闪电亮光中,林绊沉默的看着半隐在晦暗中的魏海宁由起先那副游刃有余的傲慢讥诮眼神变成现下这般y-in郁晦暗的冰冷表情,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他从很久以前就从那个男人身上深刻的认识到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因而此刻他毫不意外魏海宁能够从声音到神情都一下像是变了个人。

    魏海宁的脸孔在蒙昧不清里显得有些扭曲,他一直在观察林绊,可林绊的一再缄默让他尝到了某种挫败感,但他显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魏海宁微微向前俯身,冰冷的眼神含笑看住林绊,“据说你是长期生活在那个变态父亲的虐待中,j-i,ng神压力过重诱发情绪失控而在争执中造成了失手杀人。暂且不管当时情况如何,至少各种信息渠道上面都是这么对外宣称的。”

    哗哗的滂沱大雨声中,魏海宁似想起什么,忽的一转话锋,就像正在和小组进行团队讨论一般语气轻快道,“但你知不知道暴力基因是遗传的,有人就认为犯罪的根本原因取决于生物学的遗传。所以,也许你其实和你那个虐待狂父亲一样根本就是生来会犯罪。”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映照出林绊毫无血色的脸孔。

    “不,我和他不一样。”那一道闪电像是直直刺入了林绊的眼睛。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像是垂死的野兽,哑弱的声音竭力克制着什么却依旧透出了某种惊慌。

    周围因为天际数道连绵的闪电而变成白昼,魏海宁在惨白的光里看见横卧在地上的林绊脸色异常难看,像一条濒死的虫子般开始竭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绑住手脚的绳子。

    “别害怕。”魏海宁安静的看着脚边徒劳挣扎的林绊,知道自己踩住了林绊的痛脚,他忽然觉得掌控的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可心情奇异的轻松起来的同时又在某个角落泛起一丝y-in霾。他觉得可怜。

    “我不是那个变态男人,也不像你有那种丰富的生活体验,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魏海宁勾着浅笑,意有所指的温言安慰道。可他的眼睛却是不笑的,冷漠的眼睛看上去甚至透着点残酷,以及愤怒。“不过你也别白费力气了,以你过往经验,应该知道反绑着自己的绳子是挣脱不掉的。”

    闻言的林绊顿了一下,不发一言的一僵,居然真的就放弃了挣扎。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绊紧绷起嘴角,再一次主动提问。

    他确定魏海宁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自己与他并无交集,要是硬说的话只有认识共同的那个人。原本他可以无所谓魏海宁的意图,只是心底那一个隐隐猜测让他不得不在意。

    “我只是想让苏茔认清你的真面目。”

    魏海宁坦诚的回答,证实了林绊的猜测。

    “我知道苏茔和我是同类。她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秘密么,那么我就帮她撕开你的面具,省得她不小心陷入你那种欲擒故纵的恶心把戏里。”

    “我没有。”林绊几乎是抢答。然而,他回答的很快,可是他没有解释那个‘没有’指的是那个不为认知的秘密,还是使那些小把戏。

    魏海宁瞳孔一凝,顿了一下,断然否定道,“撒谎。平日里你冷淡疏远她,但那天我去医院探望张婆时可都看到了,你看她的眼神……你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未来,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凭什么还敢对别人动心思?”

    “你居然不否认?”魏海宁怔了一下,气急反笑,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是一直难以接近,不想惹人注意也不想和谁扯上关系么?怎么现在就不否认了?”

    林绊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抬起眼,安静声音穿透唰唰的雨水声,“你、喜欢苏茔?”

    魏海宁怔了一下,慢慢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说过,我和苏茔是同类,我们就像自己对着自己,哪会有不喜欢的道理。”他给出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但说的确实是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他从来没有费心费劲去弄明白自己的心思。

    林绊终于正视魏海宁,像是要认清他的脸孔般仔细看着。

    早已习惯众人瞩目的魏海宁并没有在林绊近乎直勾勾的注视中感到丝毫不自在,他笑了一笑,“知道苏茔为什么会来么?是我让她来的。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比预想的早。”

    魏海宁注意到林绊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可林绊并没有开口,于是他继续道。

    “你是个杀人犯,一来到这里就已经弄得小镇人心惶惶,既然这样,我无需证明你生性多么凶残,毕竟那种事对我好像也有些难度。”魏海宁耸了耸肩,“我只要证明你不是正常人,存在本身就不是无害的就行。比如我在你这里受点伤,然后被苏茔亲眼看到……”

    “我已经决定要远离苏茔和张婆,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林绊终于忍不住,他甚至打断了魏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