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坠落而亡并没有降临,当我回过神,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上也缠绕着一条透明的带状气流,很难说其本身是由什么构成,但其比重似乎远比空气要轻,当缠绕在身上时,就像柔若无物的降落伞般,将下坠的力量充分消除。
足足用了将近半分钟的时间,我才从五六十公尺左右的空中落到地上,堪称是像落叶般徐徐飘落而下,然后完好无损的用双足降落在被冻成冰面的水田上。
随后,纱也缓缓地落了下来,当落地时,刚才我所看见的那仿佛是蜘蛛网般的带状气流已经消失无踪。我侧着身看着她,而她却没有在意我的视线,只是径直的注视着不远处如同被挖掘机来回翻整过的小丘,光秃秃的顶端还残留着一颗被拦腰截断的一叶樱树干。
我沿着她的视线看去,将那破破烂烂的小丘收入眼中,心中未尝没有惋惜之情,但却也没有太过于在意,而是第一时间将注意力放在搜寻静与理人的身影上。
凭着远远超乎常人的敏锐视力,仅仅是搜索了片刻,我就在那半截樱树的底下找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矮小的,纤细的,用不合身的厚实棉衣包裹着自己,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缩颤抖,叫人心中不禁变得柔软起来。
我认出了那个身影,是一度被认为早已死亡的横山理人。
他没有发现我和纱的到来,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下意识的,我朝前迈出一步,想朝他走去,却又想到“恶鬼”的描述,不禁踌躇地回过头看向纱,就发觉她也正在看着我,被月光染上银白的脸上毫无情感波动,既没有阻止的意思,也没有赞成的意思。
“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说不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理人……不是那种残忍的孩子,他不会是传言中的恶鬼——我想解除其中的误会。”
踌躇只持续了一瞬,我的内心中被坚定所取代,说是愧疚也好,说是怜悯也好,我都无法坐视这样的孩子陷入绝境,被亲人所放弃,被同类所畏惧,被人所杀害——我想要挽回这些,挽回自己在此前没能为他伸出的援助之手的遗憾。
“然后呢?町里,不会再有他的容身所,就算他不是恶鬼,也不会被允许继续活下去。这些事情,一般的孩子不明白,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才对。”
“为什么?即使不是恶鬼,也不能被允许活下去?”
我不是没有思考过其中的原因,也曾思考过教育委员会对町里孩子的监视与惩罚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从“纱”的口中了解了“恶鬼”的真实面目,才恍然明白这是大人们为了防止出现“恶鬼”的应对手段。
但即使是明白这一点,我也对大人们的严防死守而感到疑惑,如果“恶鬼”仅仅是没有被套上“愧死机制”这一金箍的普通孩子,那么也不是不可以通过教育或是催眠的方式使其变得温驯,使“恶鬼”变成普通人。
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对异类的恐惧,以及无法坐视狼待在羊群之中的理念而对“恶鬼”畏若毒蝎。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应该尝试以更准确的方式去分辨“恶鬼”,将其剔除,而不是只是因为怀疑就将好的果实一并抛弃。
这样的做法,只不过是将自己从被迫害的角度扭转为施加迫害者,虽情有可原,却难以让人接受。
至少,如果不是“恶鬼”的个体,不应该继续遭受到这样的迫害才对。
我不是认同宁可放过一千,不可杀错一人这种理念的人,但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也绝非正确的事。
“因为谁都无法承担出现恶鬼的后果,哪怕只有一个,也足够为町里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纱微微摇头,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注视着我“而且恶鬼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町里某些人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何况,你现在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试试。”
我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来已经做出了许多引人注目的事情,理人的死、真村的事情、川上先生的死、心的消失,这些都在我的身边发生,严格来说,甚至都能和我扯上关系。以教育委员会对孩子的严格态度,必然早已对我有了想法才对,更不用说我还曾在武田隆与竹内这两名教育委员会成员的面前做出过出格的表现。
“哦,那就随你吧。”
她似乎失去了劝说的兴趣,抱着双手站着,声音中透出阴郁的气息“最后提醒你,他如果真的是恶鬼的话,你就这样走过去,一定会被他杀死。因为恶鬼是特殊体质,杀人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获取愉悦感的方式,而杀死朋友或是亲人,似乎所能够获得的愉悦感要远远超过杀死其他的人呢。”
“原来……是这样吗?”
我终于获得了最后一块关于“恶鬼”的信息,将拼图完整。所谓的“恶鬼”,想必指的是既没有“愧死机制”,而且还拥有着某种特殊病症的人,结合曾经听到的关于恶鬼的传说,那么其症状特点应该是极具攻击性,甚至是能够从攻击他人这一举动中获取快感,即脑内多巴胺分泌异常——多巴胺是一种大脑分泌的神经传导物质,作用为传递兴奋、幸福等信息感觉,生物所感觉的快乐基本来源于这种物质。
而且与心理结合,在攻击与自己相关者的时候,会出于背德感或是逆反心理而得到更多的愉快感——其本质,或许与具有攻击性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有着一定的重合。
也就是说,比起能够交流的普通人来说,“恶鬼”更近似乎于残暴的野兽,其攻击行为是在满足自身的欲望需求,而且不仅仅只是食欲或是这种程度的欲望,而是更进一步的如毒x发作般的依赖性、成瘾望,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我过去了。”
虽然理智告诉我就这样走过去是不可取的做法,但是我的感性还是占据了上风,迫切的想要与理人这个孩子进行交谈,想了解他所遭受的苦痛,想帮助他走出现在的困境。
被这样的责任感驱使着,我往前走去。在途中时我刻意地转了一个方向,以小丘为圆心绕了半圈,以避免暴露纱所在的位置。
就这样,我走到了小丘的起伏处,掩盖不住的脚步声似乎也引起了上方理人的注意。
“是谁?别过来……”
他没有动,只是坐在原地,用听起来有些虚弱的声音向我警告——只是这一句话,就让我放心了下来,虽然不能肯定他是否真的是“恶鬼”,但最起码现在的他无疑是有着理智的。
“理人,是我……白石折。”
我暂时停下了脚步,以及发动信力的想法。
“折?”
他似乎有些意外,虚弱的声音中带着浓重的警惕与不安“你……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也?刚才有人攻击过你?是谁?”
小丘的情况早已说明了刚才这里曾有过一次战斗,但现在这里只有理人的身影,所以我的心中自然有些担忧,毕竟将理人引到小丘的那个人是很有可能就是静。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攻击我,但是我没有看到他的正面,最后他好像杀不了我……跑掉了……嘿嘿,我把他弄伤了……他也一定受伤了。”
他突然剧烈的喘起气来,还没发育开来的嗓音透出一种憎恨与暴虐的情绪。
“你受伤了?”
当听到理人说那个人跑掉时,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但他说那人受伤时,心脏又提了起来。我暂且压下内心中的担忧,往前迈出一步“理人,相信我,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你现在好像受伤了吧?要我帮你看看吗?”
“恩……折,我相信你,你过来吧。”
在经过他同意后,我找了一个没有遭到波及的角度登上了小丘,来到了理人的面前。他依旧坐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用双手抓紧厚实棉衣的衣襟,将大半张脸以及双手双脚都在棉衣里,只露出一只乌黑的左眼盯着我看,而右眼包括额头则都被剪得潦草的留海所遮掩,看不清楚具体情况。
除此之外,周遭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铁锈的浓重气味,即便在冰天雪地中也挥之不去。我明白这是血液的味道,而且……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以及空气的流通下还能保持如此浓重的气味,显然伤势与流血量绝对不能算是轻。
借着天空中没有云彩遮掩的明亮月光,我在他身上寻觅着受伤的部位,很快在那件厚实的灰色棉衣下端看到了一片如墨迹般渲染开来的暗红色痕迹,其轮廓与其他部位的布料明显有着不同。
伤口是在腿上吗?
我判断出这一点,缓缓蹲下身来,向理人伸出手“理人,来,脚上的伤口让我看一看。”
“会疼。”
因为口鼻被捂住,所以他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那就更有必要尽快处理伤口,不然天气那么冷,等一下血液变成冰,会把伤口和衣服冻在一起。到时候你就连动都动不了了,一动就会让伤口重新撕裂,说不定连皮肤和肉都会一起被撕下来的。”
我心知他大概除了怕疼,还怕冷,于是一边将事情严重性稍微夸大,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绒毛外套往他身上一裹“来,把伤口给我看看。”
或许是我的外套起了作用,他动作缓慢地撩开了棉衣,露出里面同样不合身的羊毛衣与长裤,而长裤一眼望去,光是正面与外侧就有多达近九条裂口,每条都可以看到里面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其中有一条甚至是从大腿内侧往左侧贯穿而出,显出一个贯穿性的血洞——幸运的是,似乎这些伤口都没有划破动静脉血管,再加上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使流出的血液凝结成冰碴,起到了一定的止血作用,所以前期出血量虽然大,但没有达到致死的程度。
不过即使如此,这么多的伤口依旧显得狰狞无比,看着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我凝视着这些伤口,没能动手——过多的伤口加上结痂结冰的血液,而且手头上也没有趁手的工具或是绷带纱布酒精,就连温水都无法准备,再加上实际上已经有多年没有进行过这种伤口处理,一时之间,竟叫我束手无策。
“折,怎么样?可以弄好吗?”
这样的伤口放在其他孩子身上,想必他们早已嚎啕大哭,又哭又闹,但理人却似乎格外的冷静,没有任何哭闹的趋势。
“现在的话做不到,必须得找点工具才行。你先把衣服盖上吧。”
我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看他又用棉衣掩盖住腹部与大腿,这才指向距离有两三百公尺外的一栋民居“我们先到那里去把,温水、酒精、纱布……这些每一家都有,只要找到这些,就能够帮你处理好伤口了。来,我扶着你过去。”
当我伸出手时,理人并没有动,他看着我的手,眼神闪烁“是这样啊,折……原来是在说谎啊。”
这跳跃性的话让我一时难以跟上思路,思绪来回翻转,也弄不清楚自己说过的什么话被他视为说谎。
“为什么这么……”
在想不清楚的情况下,我决定直接询问他其中的理由,然而才开口,就被腹部爆炸般炸裂开来的疼痛感所打断,眼中的视界快速翻转,强烈的失重感、疼痛感、眩晕感一并涌上大脑,最后感觉自己的身体重重的撞击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翻转的世界停止了下来定格在混杂着纯白积雪的褐色泥土上。
“咳……”
疼痛感像是潮水般干扰了大脑的思考,我难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用左手捂住口鼻剧烈的呛咳起来,丝丝温热的液体从口鼻中淌出,潮湿中散发出腥甜的气味。
到底发生了什么?
用着似乎能将心肺一起咳出来的力气排干了喉咙中的异样感,我的大脑总算从“懵”的状态恢复到能够正常思考的程度,这才试着用右手支撑起身体,侧身坐了起来,往四周打量。
只是看了一眼,我就分辨出自己正位于小丘下方的一处凹陷位置,距离刚才的位置足有近二十公尺,也就是说刚才那一下打击腹部的力量,最起码相当于被时速四五十公里的汽车迎面撞上——没有立刻死亡,还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我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发觉双脚和双手都没有明显的剧痛,除了一些擦伤部位与衣物摩擦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外,基本可以排除四肢骨折或是骨裂的可能性。而内脏方面,在呼吸时肺部有着强烈的抽痛感,腹部、胃部这些直接受力部位疼痛感十分明显,不排除包括内脏在内有破裂或是严重受创的可能性。
但至少,还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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