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桢的语气便加重了些:“还不快把衣裳穿上!”
那人一激灵,而后赶紧手忙脚乱地穿衣,谢九桢听到她情急之下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像个被踩着尾巴的小猫崽,嘴角忍不住牵起。可意识到自己笑了之后,他忽然僵住脸色,而后背过身去,抚平自己那一刻忽然松懈下来的心。
许久之后那人才抱着衣裳出来,谢九桢嗅觉极好,在她走进时便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心中恍然明白她为何会藏到此处换衣裳。
他心血来潮问了一番话,她答得哆哆嗦嗦,可仍旧要将心中所想尽数相告,谢九桢一时也不知她是勇气可嘉还是胆小如鼠。
谢九桢忽然不想再跟她共处一室,推门而出时,晏映却小心翼翼地叫住他:“先生!”
谢九桢的手停在门上。
“先生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别人?我还想……继续在翠松堂听先生日讲。”
谢九桢蜷了蜷手指。
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破例收了一名女郎,也没人会说什么,然而回应的话却被他咽了回去,谢九桢什么都没说,推门离开了。
此后,晏映每日提心吊胆,恐怕他公布自己的身份,害得她没学上,于是自己书房三天两头出现新奇美味的水果糕点,都是她故意讨好奉上的。
那时只要一踏进皇宫的翠松堂,那抹身影总是毫无预兆地落到他眼中。
在堂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她不逊男儿,甚至要比大部分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出息得多。然而堂下,她又会变成一条灰溜溜的泥鳅,无孔不入,倾尽一切讨好他。
或者说是贿赂,更准确些。
其实后来她都已经知道自己绝不会暴露她的女儿身了,可她仍乐此不疲。
谢九桢从没想过自己黯淡无光的人生会猝不及防地闯进这样一道身影,进而沉溺在普通人的欢喜里,忘了她姓什么。
嘉安六年,孝文帝赫连珏病逝,日讲停止,看着空寂无人的翠松堂,谢九桢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天意如此,好像他人生中根本不该被照进阳光。
回京守孝是早有准备,隐龙山再遇却是始于偶然,看她哭着喊着拍打将她掳走的歹人,谢九桢眉目染霜,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杀意。他杀了歹人,救下她,怀里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
回京的马车上,听到她急喘的呼吸,谢九桢才知她被喂了药,他只知道自己目光微乱,掌中捧着的书,上面的内容他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可她睡去时,他又莫名感觉怀中冰凉。
谢九桢将她送回府,在晏氏牌匾下站着时,有那么一瞬间,黑暗中耳边一遍遍重复的呓语声又再次响起,牵扯着他血液里流淌的无尽杀意。所以当晏道成求他护住晏映的名声时,被他一口回绝了。
可是他回去后,却整夜里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柔软的身躯,吐气如兰,她身上滚烫,眼波里荡着水纹,她倾泄的发丝好像就落在肩膀,微凉的指尖在慢慢划过脖颈……
谢九桢忽然睁开眼,闯到耳房里浸入凉水才慢慢冷静。
冷静后,他的心便又沉了下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他早该知道的,细雨缠绵,瞥见她抱裳钻进书阁那日,他便不该推门进去。
如此,是不是就可以少了这许多烦扰。
第二日,他亲自上门提亲,只是没想到姚妙莲也会颁下赐婚的懿旨。
那日过后,他像是被漩涡吸住,无法挣脱,此后夜夜不再被她娇影束缚,却总是梦见黑暗洞中那个腐朽的尸体,血肉模糊地扒着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忘记萧氏流过的血。
直到有一日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他差点割了鸣玉的脖子,魏济来看他,看他狼狈的模样,还有心情调侃他,说他们母子两个,一个傻,一个疯。
谢九桢疯不疯,他自己是知道的,大多数时候都能克制住杀人饮血的心,可是晏映,他却不敢拿“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话来下注。
他有些后悔了,却又不愿意松手,想着便是为保全她的性命与声名,护她在侯府安安稳稳过后半生,无人敢欺她辱她,这样也好。
然而成亲之后的日子,却并非他所想。
她仍旧像从前那样,一边敬畏他,一边不懈地伸出爪子招惹他,他退一步,她进三步,从来不知道他有多危险。
她从舒氏那里取经,让晏归麟给她准备医治男人的药,给他做饭,绣香囊,说喜欢他,在夜里抱着他,扬言要做他黑暗中的光……
谢九桢不可能长此以往的继续忍下去,以致原本的打算再次落空。
他偷偷跟魏济要了镇定心神的药,想要在她面前稳住情绪,虽然常吃对身体不好,可他也不想伤害她……
他以为做这些就够了。
然而星沉说他做得过分。
他独坐于室,闭眼时掠过她摔伤昏迷的画面,手指骤然抓紧了膝盖,心里痛得一滞,她在翠松堂时最喜欢笑,害怕时笑,高兴时也笑,欢喜地叫他“先生”,笑容如春花般灿烂。
可那些日子,她的确常常愁眉苦脸。
谢九桢知道了,是他不够疼她。
或者他在害怕什么,而刻意躲着她。
鹤颐楼她大骂他时,自己也不该说重话,原以为事后总能解释清楚的,他要将他年少时,归京后,所有她不曾参与的时光都悉数告诉她,让她不要再那么患得患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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