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司马靳与三万士卒回到咸阳。蹇百里在军营安顿士卒,司马靳本人匆匆进宫陛见秦王嬴稷。
王宫大殿内的光色,鲜有阴晦昏暗若斯,一如众人此时的心境。
司马靳双膝跪地,一字一句的仔细说道:
“我军包围了阏与之后,有斥候回报称赵王派赵奢率军十万驰援阏与,但赵奢才离开邯郸三十里就扎营垒壁,胡将军认为赵奢此举可疑,遂分兵四万东去,屯于武安西,监视并牵制赵奢的军队。胡将军与微臣领着余下的六万士卒继续留驻阏与,因阏与守军顽强,我军又需防备赵奢的十万援军,是故这期间我军未有猛攻阏与。武安西的谍者频频传回军情,说那赵奢龟缩避战,赵军中有人进言出战,竟被赵奢下令斩杀,而我军有一员谍者被发现,赵奢非但不杀不扣,还以酒肉款待、送出赵营。胡将军与微臣听闻了这些消息,且赵奢确实避战了近一个月,胡将军与微臣便笃定赵奢不会赶来阏与,于是领六万士卒猛攻阏与。然而只过了三天,我军尚未攻克阏与,便有探马来报,称赵奢率领一支轻装骑兵队,疾驰至阏与东五十里外安营筑垒,同一天,另有探马称魏国公子咎领着精兵驻扎在韩魏边境的几邑,企图协助赵军、夹击我军。”
魏冉不由得摇一摇头,叹息道:“赵奢这一诈敌之计竟伪装了一个月之久,且不惜斩杀部属,也难怪胡伤和司马靳着了他的道啊。”他忽然想起白起当日说过的“不管赵国君臣如何谋算,我军只须全力攻克阏与”等话语,心中更感怅惋遗憾。
司马靳续道:“其时我军也顾不得魏国那边的情形,只准备迎战赵奢的军队。阏与附近有一处名为‘北山’的高地,易守难攻,胡将军知晓北山十分重要,遂率众登山,岂料赵奢又先一步派遣了一支万人队占据了山头,那支万人队的士卒皆是弓手。”
白起目光凛冽,冷静的道:“赵军精于射术,万名弓手居高临下作战,对我军大为不利。”
司马靳眼眶已湿,道:“武安君所言极是!山上的赵军往山下雨射不停,我军奋勇登山数次,始终冲不到山上,倒有两万弟兄中箭身亡!战况如此,我军只能放弃北山,返回阏与,偏这时赵奢的大军又和阏与守军联合起来包围了我军。我军奋力拼杀,才冲出十余万赵军的重围,但又损失了一半的兵力。”
听到这里,一些文臣已是眼鼻发酸,武官们人人攥紧拳头。
司马靳接着说道:“胡将军与微臣带着两万士卒离开阏与后,与从武安西撤离的四万士卒会合,改道去魏国进攻几邑。胡将军和微臣估算过几邑魏军的军力,我军有把握夺城,可就在我军攻城之时,赵将廉颇突然率大队骑兵自后方掩杀而来,使我军腹背受敌!为免我军全军覆没,胡将军令微臣率众撤离几邑,他和阿杺领着一万弟兄为微臣断后……”话至此处,司马靳重重的磕下头去,道:“大王,微臣战败,本该殒命沙场、以身殉义,然军令难辞,微臣却是残喘至今。现微臣已领了三万弟兄归来,完成主将嘱托,再无牵挂,恳求大王恩赐微臣一死,以抵微臣失职之罪!”
嬴稷紧紧的闭着双眼、抿住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白起作揖道:“大王,作战失利,下次赢回来即可,未取得的城邑,他日亦可再去攻夺,而人死,则不可复生,因此兵事之中,将士性命最为要紧。司马靳从沙场带回了三万甲士,毕竟是减小了我军此战的损失,微臣恳请大王开恩,从轻发落。”他这番说辞诚然是在为同僚战友求情,但也符合他一贯的“歼敌有生力量”的军事主张。
魏冉、蒙骜、王陵等人跟着作揖道:“恳请大王开恩,从轻发落!”
张禄也道:“大王,列国争霸,攻人为上。若大秦多损人才,即是便宜了敌国,请大王赦免司马将军死罪。”
司马靳揉了揉眼睛,道:“武安君,穰侯,各位大人,在下有辱使命、辜负王恩,不值得诸位求情!出征之前,武安君曾警醒在下与胡将军‘作战谨慎、及时占取地利’,是在下与胡将军疏忽大意,使得赵贼扭转战局,在下与胡将军皆罪无可恕!在下愧对大秦、愧对大王、愧对诸位、愧对死去的弟兄们,无颜苟活于世也!”
秦王嬴稷兀自闭眼抿嘴,只字不言。
他的思绪很复杂,并不仅是考虑司马靳一人的生死。
“阏与之败,乃主帅指挥不力所致,胡伤没有归来,恐怕凶多吉少,也算是以身抵罪了。然而,当初本是白起请旨挂帅,但寡人不允,寡人选派了胡伤挂帅。胡伤战败,若严格追责,寡人岂非也有‘用人不善’之过失?……”
沉忖良久,嬴稷睁开双眼,道:“司马卿家,倘或你是诚心要‘抵罪’,便应该在下一回的战役中戴罪立功、多杀几个敌人,而不是向寡人求死。遇到挫败就一味求死,非大丈夫所为也。”
司马靳一愣,蓦然抬头:“大王……”
嬴稷微微生笑,道:“阏与战败,我军损失七万甲士,寡人固然深感惋惜,但大秦乃华夏第一强国,此等损失于大秦、于寡人而言,绝非伤筋动骨之大挫,大秦和寡人全然承担得起。正如白卿家所言,作战失利,下次赢回来即可,未取得的城邑,他日亦可再去攻夺。司马卿家也该着眼于未来的战役,勿再为阏与之败而耿耿于怀。”说到这里,嬴稷的面色稍稍一沉,道:“不过大秦律法严明,有功必赏、有罪当罚,司马卿家铩羽而归,虽可免于死罪,却也须受些惩处,便削去爵位,贬为士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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