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沉默不语,轻轻用袖子擦着婷婷的眼泪。
婷婷续道:“此事于尔祺王子、尔瑞王子而言,又是亲生母亲杀死了亲生父亲,两位王子在天有灵,怎忍见父母之间发生这等惨祸……”
白起仍是沉默。
婷婷怆然道:“我原先只想着一定要为尔祺王子、尔瑞王子、小鸢公主他们报仇,可是为了报仇,我们却害死了义渠王,他日兴许还将有不计其数的义渠军民死于战火,尔祺王子、尔瑞王子、小鸢公主肯定不会喜欢这个结果啊!”话至此处,又垂眸叹了口气。
白起轻握婷婷一手,温和的道:“军国大事,本就由不得人喜欢不喜欢。”
婷婷蹙着细眉,幽幽的道:“恩,我懂的……”
嬴稷、魏冉、芈戎走进太后寝殿时,太后已换了身衣裳,脸面抹了淡妆,头发重新梳理,凤簪金光闪灼。
嬴稷双膝跪地,拜道:“母亲义勇,为大秦除患,孩儿感恩不尽!”
魏冉和芈戎也跪拜道:“太后大义!”
太后意态端严,清声道:“义渠王执政年间,义渠国从未犯我大秦疆土,且常年与大秦互通有无,洵然是恪守了盟友之道。现下他身死异乡,哀家希望稷儿能给他一个体面,替他选一副好棺椁,来日送他回故土安葬。”
嬴稷应允:“孩儿谨遵母亲懿旨。”遂令蔡牧传进来六名寺人,把义渠王的尸体搬了出去。
太后道:“稷儿,阿冉,阿戎,你们三个也先出去吧,哀家今天不想再谈议政务。”
嬴稷微笑道:“母亲受累,还请好好歇息。”
太后点首,道:“唤小仙女来,哀家要与她说会儿话。”
嬴稷心下疑惑:“母亲要和小仙女说甚么?”但又不好细问,便答应道:“谨诺。”
三人退出寝殿,不多时,婷婷进来,屈身道:“妾身参见太后。”
太后莞尔:“小仙女不必多礼,来哀家这边坐。”
话音一落,虞萤即在太后床下放好一张厚实的熊皮茵褥。
婷婷遵行太后旨意,蹑足走到床边,跪坐在茵褥上。
太后和蔼的问道:“小仙女,你方才目睹了义渠王之死,你觉着可有蹊跷吗?哀家拿涂了毒的匕首刺入义渠王后背,那毒性虽强,却也不是见血封喉的,你说义渠王为何不挣扎、不反抗?他难道不恨哀家、不想反击吗?”
婷婷登时又热泪盈眶,道:“妾身有‘灵感’,妾身当时感知不到义渠王心怀恶意,因此妾身可推断,义渠王直到死去,他都没有恨过太后,更无加害太后之心。”
太后淡淡一笑,道:“其实哀家也未料到,今日行事竟能顺利如斯。蛮王他真的孤身来见哀家,没带侍卫,没穿铠甲,全无防备。哀家拿刀子刺了他,他也毫不在乎,他连骂都没骂哀家半句。唉,蛮王绝不是个糊涂懦弱的蠢人啊,但他今天为何这么傻呢?莫非,义渠王当真对哀家用情至深?”
婷婷点点头。
她记得白起在很多年前说过一句话。
那是伊阙之战的时候,白起对婷婷说:“就算你拿剑削我,要了我的命,我仍会觉得你很好看很可爱,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
婷婷相信白起,是故,她亦相信这世间还有其他人,他们也将情义看得比一己生命更重要,尽管这样的人或许极少、极少。
“蛮王……他不仅没有嫌弃哀家年老色衰,还对哀家这般情深……”太后潸然泪下,痴痴低语,“可是哀家却那样的心狠手辣,哀家亲手杀死了他……”
虞萤和曹藤连忙从旁劝慰道:“太后节哀,义渠王此行是非死不可的,倘若落在其他人手里,那定是死得更为惨烈。”
太后怔怔的道:“哀家杀了祺儿、瑞儿的父亲,祺儿、瑞儿会厌恶哀家吗?”
曹藤道:“整件事乃是义渠人作恶在先,太后是为了给两位小王子报仇、还有保卫自己的国家,才迫于无奈出此下策,两位小王子必定能体谅您。”
太后凄然一笑,喃喃道:“保卫自己的国家……大秦真的是哀家自己的国家吗?大秦永永远远的强盛下去,哀家也会一直快乐吗?历经如许多事之后,哀家心底越来越迷惘了……”说话之间,随手拿起床头的一卷帛书,但因伤心过度,五指乏力,一时没将帛书执稳。
帛书掉在婷婷腿上,滚滚展开。婷婷忙拾起来,小心翼翼的收卷,却不经意的瞟见帛书上的文字,有“吾弟安好,手足情深,血脉相连,互助互利”等词句,末尾还有秦王朱印。
婷婷把帛书递还给太后,道:“太后,这是义渠王交给您的吗?”
太后伤嗟道:“是的。稷儿的这卷帛书,鬼使神差的害了祺儿和瑞儿。”
婷婷细眉深蹙,轻轻嘀咕道:“奇怪啊。”
太后问道:“何事奇怪?”
婷婷道:“太后,也许是妾身多心了,但妾身方才触碰到这卷帛书,觉着这帛书所用的缣帛并非大王平日使用的品种。”
太后纳罕道:“这缣帛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你摸一下却能发现异样来?”
婷婷谦逊的答道:“妾身喜欢做女红针黹,因而常常留意各种布料的材质手感,日积月累,也就有了敏锐的甄别知觉。”
太后将信将疑,默然凝思,少顷,叮嘱婷婷道:“小仙女,你暂且莫将此事声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