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大眼睛, 仿佛要说“这是能习惯的事情吗”,但出口前又把话咽了回去,低下头假装慢慢品位。
茶室里的老师职业素养极高,眼看着哲奈抿着发涩的嘴唇,悄悄把茶倒掉,也只当作没看见,镇定一笑。她暗自琢磨,居然有人在赤司小少爷面前表现出对名贵高档的清茶不屑一顾,也是……够厉害的。
到底是该鄙夷庶民子女眼光不足呢,还是该夸胆大直率呢?
哲奈冷不防对上她的目光,微微心虚,但仍然面不改色,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手还很稳,水都快溢出杯沿了,也一点没有洒。
不过,到底是第一次接触“茶道”这种艺术,看别人做了几遍,自己来的时候还是不够熟练。她目不斜视、实则别扭地倒完茶,正要松一口气,边上赤司从容不迫地放下茶杯,轻声提醒道:“不用倒满,七成就够了。”
——??
七成又是多少?
你们要拿刻度尺和量杯来泡茶的吗?
她憋住了心中的震撼和怀疑,调整了一下表情,优雅而含蓄地做到了面露不解,惹得赤司又笑了。
哲奈之前说过,他的优点就是对自己要求完美,对别人却宽容很多。他虽然笑了,却没有笑话嘲弄的意思,目光愉悦,存粹觉得很有趣……进一步说,也挺可爱的。
“一时学不会也没关系,下次这些交给我就好。”赤司温和地说,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只是如羽毛般轻轻拂过,在惊动主人之前,便转向了茶壶,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哲奈手腕一抖,那岿然不动的茶水终于洒了出来。
……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事了。
赤司及时发觉思绪飘得太远,揉了揉额头轻轻按住。
确实,他欣赏完美,同时也清醒地知道,并非每个人都具备天赋,他已经习惯不对他人给予希望。只有不期待,才不会失望。
在遇到她以后,赤司才意识到,即使达不到“完美”的程度,还是认真、尽力去达成的过程,也同样值得欣赏。
很多人被天赋所限制,但更多的人还没有努力到用天赋说话的那一步。
为了追上他的脚步,她做出了那么多努力……他仔细地审视内心,确定自己也愿意主动走向她,伸出手。
恋爱是需要相互妥包容、相互认可的。
在“接纳与包容”这件事情上,赤司还在学习、摸索的阶段,毕竟都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缺乏经验,肯定有什么地方做得不足。
他回忆起哲奈离开的那晚,再三复盘,还是没有头绪。他自以为很温柔,很有耐心、徐徐图之……不对,也许正因为平时如此,铺垫太长了,关键时刻想要更进一步,反而显得冒失又唐突。
话才说了一半,就把人家女孩直接吓跑了……这样前所未有的失败,简直是赤司家族中的耻辱。
要说是黑历史也不为过。
但他是赤司,想要获得绝对的胜利,那必须正视一切挫折——特别是,当他十八年的精英人生中的挫折少得可怜,这唯一的一次,更需要重视。
回到现实,赤司一抬头,就看到哲奈煞有介事地捣鼓茶壶,那神情与先前陪在他身旁时一模一样。
萦绕在记忆中过那股沮丧郁闷的感觉终于淡化了。
虽然换了个名字,长相也不尽相同——可赤司征十郎赌上自己的名字,他确信黑子哲奈跟他的前女友就是同一人。
他朝她微微一笑,在直接与委婉之间拿捏着分寸,不想再次把人吓走。
——找到了。
双目对上的片刻,哲奈脑海短暂地空白了。
没有马甲被扒的惊慌,也没有对秋后算账的害怕,只是单纯地感到茫然。
说到底,她并不相信自己扮演出来的一个不遵从本心的虚假角色会有多么令赤司难忘、挂怀。
在她的认知中,赤司总是深思熟虑、又滴水不漏,表面上在说一件事,实际上话中有话。特别是在这群“世交的陌生人”面前,他是绝对不可能透露真心的,肯定是一语双关地暗示着什么。
是什么呢?
哲奈的茫然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脑子突然一转,明白过来。
什么,她震惊地想道……
时隔数天,赤司居然真的去把掉进水池里的球找回来了?——他是对他妈留下来的东西有多执念啊!
哲奈叹服。
“不愧是赤司君,”哲奈很给面子地夸了一句,同样一语双关地,“世界上一定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
身为大少爷还愿意亲手去水池里打捞被泡了不知多久的东西,一定是贵公子中的第一人!
“……”
绝对是她。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方面,赤司愈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另一方面,还是微微地困惑……说不清是哪里不对,但对方这坦然淡定的态度,明显不在他预测的反应之中。
总觉得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能让他产生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惑感,让事情超出掌控之外却又不会感到太意外的,也没有别人了。
“……也不是所有事情。”
这份意外让赤司罕见地无所适从了一会儿,看着少女再次将茶杯毫不客气地倒满,转化成微微的苦笑。
他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地,毕竟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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