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豪富属盐道,盐道繁华看两淮,两淮咽喉在扬州。这句话从前朝流传至今,扬州的大盐商小盐商们内斗争利愈演愈烈,其中合纵连横之精彩复杂堪比春秋战国,恩怨情仇更是难以记述,但每逢帝位更迭之时,这混乱就到了极点——每时每刻都有人跌落崛起。此时主管扬州盐政的官员稍有不慎,局面就会彻底失控,严重的就会重现前朝末年的盐荒之灾。
前朝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朝廷,官员只顾捞钱,对盐道管治失衡。盐商一面企图用盐遏治朝政,一面内斗严重,致使两淮盐山堆积,盐不出盐场,使盐价飞涨,到了连江南本地百姓都买不起盐的地步,民怨四起,民乱亦生……本朝太祖曾言,前朝有一半亡于盐上。
林家本是姑苏大族,人口众多,正是因那场盐荒葬送了族中大半青壮的性命,才落得如今子孙凋敝的窘境。林如海最知道其中厉害,他又有报国之心,这些年兢兢业业于盐道事务,百般筹谋维系平衡,却不料有一日会害了嫡妻性命,还可能连累膝下独女,怎能不生心灰意冷之情?
“甄应嘉对李家势在必得,况且也确有把握——那李夫人的母亲正是甄家女。可李家独子李寿病重,东翁插了一手,延了这位公子半年的命,李家感激涕零之余,甄家也恨咱们入骨……”这才是毒杀的起因。
林如海淡淡道:“一边恩义一边亲姻,李寿不死,李家就不会站队。”事情僵住了。
陈子微自己摆棋盘:“甄家要李寿死,李寿死了才能盘活整盘棋。我们要李寿活,他活着就能拖住盐道,京城局势微妙,持续不了多久,只需拖到圣上露出属意哪位的意思就算和棋——东翁一手托两边,求得本就是和局。但甄家不能,除非上位的是六皇子,否则他日必被新君清算,对他们来说,和局就是死路。”
“本至少能拖过今年,可李寿病重引来了李家的大小姐入局,如今整个李家都由这位主持,李大小姐嫁的是金陵王家次子王子腾,王子腾位高权重,这等于一股别处来的强盛势力突然插入——有王子腾夫人入彀,李寿死也罢活也罢,李家的倾向已变成了王子腾主导。”王子腾站谁李家就站谁,王子腾做纯臣,李家就会哪边不靠。
可谁都知道王子腾奸猾,不见兔子不撒鹰,纯臣姿态端的再高无比,在圣意明了之前,绝不可能被甄应嘉说动——“所以,是东翁你引来了李夫人?”
陈子微拂掉一半白子,抬眼看林如海。
林如海早知自己这心腹幕僚聪明无比,从刚刚陈子微复原整件事情一般从头说起,林如海就知道他八成猜到了。
“没错,我与王子腾暗中有了些默契,集两家之力合保李寿性命。不仅如此,我还请夫人修书一封与李夫人,早年她二人有旧,只是我亦没想到李夫人会亲下姑苏主持李家。”此一来,李家的意志就彻底变成王子腾的意思了,甄家的算盘连算盘珠子都摔碎了。
陈子微点点头,东翁的夫人是荣国公之女,贾夫人亲二嫂的兄长正是王子腾,她与王子腾夫人相熟也不为怪。
林如海虽只是为了保持盐道平衡,与甄家也从无仇怨,可他为政之举每每都成了甄家的阻碍,成了六皇子的阻碍,也无怪乎甄应嘉掌控盐道的筹谋被彻底打破之后激愤毒杀他。
“待夫人……我有意送小女往京城外祖家避祸。”林如海忽然道。
陈子微点头:“应有之举。”
“子微可愿护持我孩儿进京?”
陈子微迟疑,东翁正处于凶险之时,若无天大之事,他不愿离开,可小姐是东翁唯一骨血……
“或许如今正有现成的人护送小姐进京!”陈子微忽然眼睛一亮,指西边方向:“那个杜小子不错。”
“他二人本是镖行里的人才,最重行规,两个人还胆大心细,只看甄三的事情,我确信这二人能保小姐周全。小姐上京,聘镖师护卫亦是人之常情。”陈子微说:“给小姐多多带些保母管家便妥当了。”
林如海沉吟良久,也觉妥当,便叫外面长随进来吩咐:“好生将东跨院那位贾雨村先生送走,只说因府中变故,聘请西席之事暂缓。”
林如海先前本打算为女儿黛玉聘一位西席教导,正巧有人举荐这位进士出身的贾雨村,林如海与他相谈,果是一位饱学之士。他十分满意,要选一良辰吉日叫女儿拜师,谁知忽然出了贾敏代他中毒之事,便可顾不得其他。
贾敏垂危,林如海自感家如危卵,要送黛玉去她外祖家避祸,因此必得选出可靠的人来护送。陈子微自然是首选,但林如海知道当下危局陈子微必然不肯离开扬州,他这才又看中了贾雨村,因林如海早就觉察此人想要起复的心极强,便想以一封举荐信来与他交换送黛玉进京的事情——林如海打算叫他们轻车简行,悄悄离开扬州城,林如海自会为他们掩护。而最妙的是,贾雨村还曾是甄应嘉之子甄宝玉的座师,总归有一份香火情在。
贾雨村在甄家坐馆一年,却未能谋得甄应嘉的举荐,林如海若愿意给他这机会,如何能不肝脑涂地的护送黛玉?
林如海惯知陈子微瞧不上贾雨村人品,他还提出来个更稳妥的选择,林如海思忖半日,自然应了陈子微建议。
陈子微忽然笑道:“那东翁却得替他二人背个黑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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