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轻慢起来,有风环绕着他,无数无形的声音好似低语,却在漫天飞舞。
“在我来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横跨了千年光阴、锚定了既定命运、联通过去与未来的人。我身具通晓之眼,天狐血脉,灵魂上镌刻了可以平安为名的‘安倍晴明’之咒。”
黑发的青年向前踏了一步,仿佛无声按刀,拍在神明案前,周身气势浑然而起。
他说道,“我行走于这个时代,在咒力盛世里有千万鬼神的结缘加身,受百鬼肃谒。——就连你都在其中,已可被称当世人神!”
人神。
醍醐寺僧人曾尊称贺茂朝义为冕下,这本是对八百万神明中诸天神祇最高之神的尊称。
青年从未如此强势严厉,他自定名号,然后抬头朗声质问狭间的邪神。
“我问你,我难道没有那个资格,代替安倍晴明成为你的祭品吗!”
漫天飞舞的低语噤声,仿佛拜倒在他的黑衣之下,不再抬头。
蛇魔大震,瞳孔剧动,以至于被喝退半身。
血淋淋的痛楚化作酸与毒。
安倍晴明心如刀割,狐上挑的眼尾泛红,浩瀚无涯的命运将他的肩颈压垮。
他想问贺茂朝义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但对方已经回答了。这一声回答为他支撑起了命运的沉重。
【因为你值得。】
空旷的祭坛上,贺茂朝义挥袖。阴风吹拂他的黑发,却越发显得他唇红肤白,整个人无比生动。
他的心情从未如此轻快,且发自内心的因情绪的昂扬笑了起来。
仿佛他行走了那么漫长的路途,在这一刻终于等到了自己所求的,心满意足的答案。
他也依然用温柔的语气去嘱咐自己一直所注视着的阴阳师,无比欣慰而自豪地说道:
“想哭就哭吧,晴明。之后的路你就要自己走了,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最后一眼望来,阴阳师像是年少时般无声痛哭。
贺茂朝义却又一次看见了那时在寒夜里,眼前浮现的种种画面。
玄象琵琶为鬼所奏、樱下小町哭笑旋舞、泰山府君捕获蓝蝶、夜光之杯流淌琼浆……黄金刀,倾天鼓,无上的曲乐与浮于水月的落樱。*
阴阳两界,日月当空。
这是你的盛世啊。
我的大阴阳师!
……
幻境结束于此。
脚下青黑色的祭坛像是水中倒影一样晕开,变做一地的雪白。
幻境再度碎裂成一片又一片巨大的满是光影的碎片,在这梦境与现实的交汇处缓缓下落。
白发狩衣的大阴阳师站在九十九朝的身后,和他一起看着从无垠高处缓慢坠落的记忆的碎片。
巨幕般的碎片慢慢翻转,映出蓬莱里最后一个天人的情况。
最后一个天人执掌幻境的力量,为了给御门院晴明夺取那个躯体深入了源氏祭坛下,却不知道这里是沉睡的巨蛇的腹部。
这里有邪神在侧,是真正的冥府云翳笼罩之地。
又一块碎片落下,映照出那时诅咒之王迎上被从渊狱中放出的邪神,天灾与人祸正式交锋,世间一度混沌不休。
紫色的大蟒盘于高山,对尸山血海刀剑竖立的人间喷出了火炎。
高大的鬼神狂放地大笑,火与刀光灾厄般笼罩半个平安之京。
阴阳师的目光似乎也从这纷纭的光阴掠过,他收回目光看着少年的背影,只说了很久很久之后的事。
“战争结束后,八岐大蛇没有留于人间。
“你因为狱门疆落入过地狱,地狱有地狱的法则,即使是阎魔也只能提供你暂时返回的时间。八岐大蛇没有彻底消化你灵魂,因此跟着落入地狱沉眠。”
“消化”一词放在邪神这里实在不够严肃,祂后来拥有了临世的力量,却在和两面宿傩恶战之后觉得人间无趣至极。
这样的力量终究会有消散的一天,邪神百无聊赖地盘回蛇骨,心绪反复无常。
不如就好好保存吧,就像保存那一点火,那一点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青年曾对他戏言过的话。
“人类总喜爱‘第一次’的事物,殊不知妖怪和恶鬼也是一样。”
那神明呢。
没人能知道邪神的心思,但安倍晴明却清楚。
半妖会因为妖怪的血脉青春永驻,可安倍晴明放弃了这份血脉的馈赠。
强大的灵力已经足以让他在两个世界中睥睨万事万物,他却选择如一个普通的人类老去。
老去前,他找到梅让她帮助自己前往地狱,来寻找一个人。
这时候大阴阳师笑了笑,告诉身前的少年,“八岐大神以为我是想让你成为一个式神,或者说咒灵,起初还和我吵了一架。”
他回忆般地,将当时的一切都轻松道来,“其实我只是想……把你送回去。想和你一起好好去看看千年之后的世界而已。”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为他而来。
这样残酷又可怖的诅咒,美好又纯粹的束缚。
他要解开。
他要将选择的权利,还给贺茂朝义。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对方将成为什么样的人,安倍晴明单纯地想见一见,就如同对方也曾是想见一见自己一样。
这是只属于安倍晴明的愿望,并非那个已然成为平安日月的大阴阳师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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