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迷蒙的烟雨笼罩着江南暮春,料峭晚风里杏花也失往日艳丽容光。四围暮烟与水汽相接沉在一处,夕辉敛尽,极目处的烟雨楼台只余一道淡墨般的迹子。
须臾,夜色如同涨潮的红水,无声无息泼了东面大片天空,唯余西山落日处还剩得一痕薄黄。婢子执墨伞紧随,低头半扶着温绾绾的手,“殿下,便是此处。”
数日阴雨连绵,渐而转晴,总叫人心上宽舒。酒窖中的杏花酒所剩无几,她又是个馋酒的性子。遂不顾侍从阻挠,硬是只点了一婢子亲身而至酒肆采买。
待入得肆内,却不见酒家,唯一小厮眼利上前,“夫人可是要买酒?小的这处陈酒极佳,不少城内富商官家宴客时都偏爱咱家酿的酒。”
温绾绾貌美又气质卓然,饶是眼利的小厮也看不透,只得规矩地唤上一句夫人。心下却兀自想道莫非是哪个官家藏着的娇小姐,这难掩的芳华姝色怕是比之冠绝江城的美人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有杏花酒?”温绾绾问道。
小厮一愣,想这夫人艳绝倾城,便是连声儿都婉转莺啼。他一时发怔,瞥得紧跟着夫人的圆脸婢子怒目瞪他,方回了神讪讪道,“……有有有,自是有的,小的这便为夫人取来。”
“殿下您瞧这粗鄙之人,见了您便寻摸不着北了。也不想想自个是何癞蛤蟆,痴心妄想。”婢子圆眸怒睁,低头贴近她耳侧愤愤道,“早说了让奴婢回去取了面纱来,再为不迟,偏殿下心急教这人看了天姿去……”
温绾绾展颜轻笑,偏头瞧她一脸稚气,“唤你十五,可不是真教了你无端说些惹人发笑的胡话。还真当自己年岁十五不成?”圆脸婢子亦是十五,羞恼地垂头,微撅着能倒挂酒壶的嘴儿小声道,“奴婢过了年岁也才十六,如何不能了……”
温绾绾怔住,恍然道,“还真是十五?是我不是,竟也忘了问你年岁,原是这般小。”十五伸手晃了晃温绾绾垂下的袖衫,尽显亲近之态,“殿下怎说得这般老成,开了年殿下也不过二十有一,比奴婢才虚长几岁。”
小厮适时上前,取了一壶杏花酒奉上,“夫人且尝尝如何?这城内酒肆别的不敢托大,唯独这杏花酒咱家敢称二,旁人可不敢称一。”
温绾绾自是赞同,不然她亦不会放了晴就赶至此处只为一壶酒酿。她伸手取了一杯,酒香甫一入口,她便凝了眉。这杏花酒虽是极好,却也比不得前几日送入府中的那几壶味清冽还有余香。
小厮瞧美人品酒蹙眉,一时也顾不得规矩,忙问道:“可是这酒有何不妥?”他另取了一杯抿了口,“却是这个味,咱家的杏花酒一直如此。”
“可还有旁得?”温绾绾沉眉问道,“前些时日我府上掌事曾来此处买了几壶,现下这壶虽也口感极佳却比不得前些时日的,莫非是酿酒时日不同酒亦有不同?”
小厮细想,“这些时日所出的杏花酒皆是同年所酿,并无不同。”他倏而脑中闪过一丝白光,狐疑低兀道,“莫非是东家亲酿的那几壶?也不该,瞧着也不识东家,且东家自来神出鬼没,怎会恰巧相识……”
温绾绾见他难为的样子,也不愿强人所难开口道,“许是我府上掌事记错了酒家。”小厮还欲再道旁得酒肆可比不得自家的,便见那夫人身后显出一抹熟稔的身形,他张口才唤了声,“东——”就瞧着夫人遣了随侍,“有劳小哥,我暂且买上几壶。”
身后应是来了人,驻足低顾。温绾绾因着未寻到佳酿,心中兀自有些气恼,她垂眸转身便要离开这酒肆,由十五搀扶着掀起车帘上马,但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近,随后便是一声怯怯地软糯,“姐姐,你的簪子掉了。”
温绾绾诧然转身,见一稚童猫眼扑簌,小手白嫩藕芽似的,捧着一支碧玉簪惴惴不安地望向她。她不觉莞尔,教这小丫头憨态可掬的模样散了郁气,俯身自稚童掌中取了簪子,温声笑道,“多谢。”
小丫头痴望着她,良久方道,“姐姐莫非便是先生说得下凡的仙子娘娘么?”温绾绾哑口,小丫头忽而雀跃道,“仙子娘娘可否施法,莫要让爹爹夜半再将囡囡从娘亲身边抱走,娘亲是囡囡一个人的……”
温绾绾噗嗤轻笑,“谁教得你说这些话,仙子娘娘可办不得此事。”也不晓得是哪家漏了风的闺女,不多时便教她将闺房趣事都兜了个底。
小丫头茫然地睁着猫眼,不解道,“是先生说的,先生说仙子娘娘长得漂亮,又会施法。囡囡若是乖,仙子娘娘便会赏囡囡糖吃。先生!囡囡说得是也不是?囡囡才不是骗人的小丫头……”
她急切地招了身后的人来。
温绾绾移眸望去,霎时怔在原处。脊背陡然僵直着,一双招子紧盯着那人。
秀目丰眉,姿容疏闲的郎君,于眼前骤然出现。
灯火般的颜色渐渐在天边褪尽,蓊郁桐荫里款款半弯清月,并着星子洒落肩头。黄昏时歇下的鸟鸣声脆,复又响起。须臾,明明灭灭的微光,在黯蓝的夜气中,一粒一粒,倏忽近前,又倏忽飘远。
“许久未见。”他说。
“……”温绾绾如鲠在喉,却见他声音极轻又道,“良辰美景,可要共饮一壶?”
他近前,取过在她掌中紧握勒出一道淡痕的碧玉簪,替她簪上。清冽的松香骤近,灼热的鼻息拂过她颊边垂下的碎发,耳尖不觉滚烫。
漫天的星火,散在淡玉色的清美光点里。十五偏头去瞧身侧贴得极近的二人,不知怎的,竟是想起了一句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