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支毛笔上沾了墨,把他腰间挂着的荷包弄得污脏。一柄胖乎乎的剑,顾栾记得清楚,这是大婚前夜,姚星潼拿来给他做道歉礼物的。
“爹,咱们父子一场,也算是彼此都知根知底。你跟娘为了保住我费了多大功夫,我都看在眼里,没你们我铁定还没记事就在宫里透心凉了,这会儿坟头草都得有一丈高——夸张了,小娃娃的尸体养不了这么高的草。这事儿先说到这儿,我什么意思,您懂了就成。您不喜欢听废话,我就不在这事儿上跟您多叨叨。”
“您比娘懂理,姚星潼是什么样的人,不消我说,您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之前皇后那次,您一直对她心里有愧吧。我跟她一块儿出生入死过,信任她,知道她不会往外说,两人现在在一块儿也落的轻松自在。这次南岭之行,我们跟韩大人一块儿被关在山洞里,他也知道了。”
“还有,墨无砚清楚我们家的情况。他很感谢您当时带兵搅乱的那一下,说他只想给苏贵妃报仇,并不像牵连其他人,会把我从这事儿上摘出去的。为了避嫌,他这次来京城也是跟我们错开几天,从另一条道儿上来的。”
顾连成听的两眼发黑。
认真分析、讲起道理来的顾栾是最难搞得。还不如胡搅蛮缠泼皮无赖,他还能把他打服。现在这情形,他说也说不过。
因为他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心虚。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自责,想是不是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自己那一跪,才让皇帝永远赢了他一头,进而得以步步相逼。
毕竟,任谁看着自己的儿子整日委委屈屈所在女装里,被人喊一辈子小姐,还要委身于一个男人,都不会感到骄傲的。
不是说“生当作人杰”么。顾栾是有当“人杰”的天分的,可自从他被迫穿上裙子,描眉化妆开始,这机会就永远地逝去了。
明明刚开始他跟高氏走的很稳,渐渐的,变得力不从心,不住地回头看,一遍遍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又只能安慰自己,这样是对的,只有这样顾栾才能活下去。
“爹,就跟您当时愿意为了我跟娘弃武从文放弃一切一样,我想待姚星潼好,想给她应有的身份。我们二人情投意合,许了一生一世的愿,您要是想棒打鸳鸯,那也得先从我开刀。当然,您要是愿意真心接纳她,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一致对外的。把那窝里斗精力拿去对付外人,不是更好?”
啰哩巴嗦一长段说完,顾栾口干舌燥。除了损人骂人的时候他能一口气不带重样的,像这样认认真真讲理说这么长还是头一遭。
重话、轻话、道理、耍横能讲的他都讲了。他相信,大家都是男人,顾连成是能理解的,顶多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难缠的其实是高氏。
所以他要先从顾连成下手。那样再去说服高氏,就会简单很多,姚星潼日后的婆媳关系也不至于太难过。
顾连成憋了半天没有说话。
可一张脸倒是缤纷至极,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最后变成现在的铁青色。
顾栾霎时有些心虚。顾连成年纪在那儿放着,从军时期养成的暴脾气还会时不时出来耍耍威风,他真怕自己一不留神把亲爹气死了。
那他的罪可就大了。
所以顾栾瞬间又矮下身去,歪头巴巴地瞅顾连成,盯着看他是不是有翻白眼的迹象。
“爹,您,您没事儿吧?”
顾连成被他这一声喊的回过神,看顾栾的眼神仿佛洪水猛兽。
顾栾心底一凉。
应该不至于一点也不能接受吧,难不成顾连成没他想的这么开明?
气的胡子都在发抖。
顾连成哆哆嗦嗦开口,“你,你居然成了断袖?”
此言一出,顾栾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是他的锅。
方才想说的话太多,又难免紧张,说着说着,竟把姚星潼女扮男装的事儿给漏了。
他讪笑着,搓搓手,“爹,忘了跟您说了,星潼她,其实是女儿身。”
***
皇帝陈元基正在批奏折。
有太监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出来,说皇上让他们进去。
姚星潼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催眠。韩子赋是满汉全席,她只是一颗小白菜,藏在盘子下面,皇帝一定看不到她的。
陈元基已经把桌面收拾整齐,端坐着,脸上挂一点点笑。
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生了许多白发,兴许是日夜操劳,又有疑心病所致。长相算是周正,眉宇间不显戾气,耳垂奇大——姚星潼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耳垂。
本以为能害的顾连成断腿的人会有多么凶神恶煞,见过才知道,也不过是两个眼一张嘴,时间倒退二十年说不定还能在京城美男子排行榜上占个位置。
姚星潼松了半口气。
平心而论,陈元基不是昏君,也算不上暴君。他不随意发动战争,与周遭小国关系称得上友好,登基以来从未实行过苛税,每年科举选出的人才也都像模像样,更没有干过为色失魂不早朝的事儿。
但他爱疑神疑鬼,尤其喜欢卸磨杀驴。
顾连成断腿的具体原因姚星潼至今不清楚,不过她隐隐约约能猜到,顾连成多半是陈元基第一批过完河拆了的桥。
她随韩子赋行过礼,自动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伪装成一颗不会说话的小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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