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一天一天地死去。
每天都像苟延残喘一样痛苦。
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太虚弱了。
某次悲壮惨烈的战役中,误窥天道的老将军自知自己已是人族三世轮回的最后一世,死后无缘再入轮回,便在闭眼之际把残魂拍到了垂死的皇子肩头,拖着空荡荡的驱壳咽了气。
他昏睡了数十日,醒过来发现肩头第一次燃起了人族的魂火。
不属于他的、当他死去就会彻底消泯的魂火。
他从地狱深处爬回来,终于修成了人。
他修成了人,却还没学会该如何做人,明明顶着人族的魂火、终于真真的有血有肉,也仍然没学会如何正常表达喜怒哀乐。
他已经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是他靠类似于野兽生存的本能学会的、使自己免受伤害的唯一方式。
只要一碰到,就会疼。
他怕疼。
才会被先帝亲赐的皇子妃指着鼻尖带着恐惧地咒骂。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会逼疯我的!你要弄疯我了!你会逼死我的!你放我离开!我要离开这里!你这个怪物!”
初见时她是尚书的嫡女,还会红着脸看他。
后来他对她极好。
新婚之夜,看着她羞红的脸颊,沉默地希望她不要被自己吓到。
第二天醒来皇子妃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后面几夜也是如此,她俏丽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却越来越恼恨。
他知晓自己名声可怖、神色吓人,也就让内仕多拿了床被子,转过身去睡了。
他不善言辞,只能尽量满足她的心愿,难得奢侈地运来她喜欢的北部水果、赏赐华美的玉石珠饰、召昔日服饰她的侍女入府相伴,然后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抑或坐着,慢慢喝着酒,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
她应该会喜欢吧,这样想着。
皇子妃的脸却始终没能晴朗起来,终于有一天和后院的仆役搅到了一起,有了身孕。
他放下擦拭了许久的长/枪,转头看着跪在殿内的她。
她格格地笑着,一把撕开华美的衣衫,露出自己的身体。
像在报复。
他说:“光天化日,皇妃此为,成何体统。”
皇子妃恨恨地看着他,拉上衣服,止了笑,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
她说:“呸。”
皇子妃生的是一对龙凤胎,他走进她的产房,抱着小小的孩子,看着他们睁着圆丢丢的眼睛,肉嘟嘟的小手一晃一晃。
是正常的、温暖的、小小的生命。
既然他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就会好好照顾他们。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母子平安!”
他看了看一旁冷汗涔涔的两个产婆,说:“赏。”
待两个产婆叩谢恩赏,他生涩别扭地吻了吻皇子妃汗湿的额头,学着他曾经看过的父皇亲吻母妃的额头的动作,然后站起身来,把孩子一一放进摇篮里,擦擦衣襟上的口水渍。
她脸色那么差,她需要休息。
身后却响起濒临崩溃的嘶嚎。
“殷洛!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怪物!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这个怪物!你这个恶心的怪物!你这个恶心的怪物!我要疯了!我要疯了!你除了杀人还懂什么!还懂什么?!你是个怪物啊!你是个怪物!怪物!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她的声音尖锐又疯狂,惊雷似的劈进正在产房内外穿梭忙碌的仆役耳里。
他停下动作,没有说话。
仆役们看着走出来的他,抖得快要散架,看他的眼神恐惧远多于恭敬。
他比谁都清楚,他是个怪物,披着人的皮囊苟活了二十年,也没有半点像人。
皇子皇女满周岁的那天,皇妃把两个小孩交给了一直侍奉在身边的、身为生父的仆役,让他带着离开,自己自尽在了寝宫内。
殷洛坐在床榻旁,看着奢华的宫殿,看着空空的摇篮,看着从床上淌下来的血,看着死去的、年轻的女人。
摇篮上挂着铃铛和小鼓,做工有些粗糙,可上面的花纹都是他照着书一笔一笔画的。
女人的衣裙一如既往的漂亮,脸上画着艳丽的妆,唇角带着笑意。
他明白了,她不是爱上了仆役,她是想激怒自己。
她是想死。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奇怪而可怕的人,所以想到了死。
他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世界上呢?
他到底为什么活着呢?
他甚至没有办法正常地和他人交流,竭尽全力也没办法做好对寻常人而言简单无比的事情。
后来,人们都说,他膝下一子一女突然惨死,是终于遭了报应。
这个说法在坊间一度甚嚣尘上,直到被他逼宫弑父的丑闻掩盖。
他反抗了先皇赐死自己的命令,想起了这世界上还有个人哭着让自己活下去、再辛苦也要活下去。
先皇看着四散倒在地上的暗卫和伤痕累累跪在地上的他,把玉玺从龙椅上砸到阶下,磕破了一个角。
“逆子……逆子……”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朕看这皇帝你来当好了!玄雍百万强兵不都听命于你么?朕是管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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