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客套的言辞张口就来:“我只是忧心您的身体欠佳,毕竟您长久没有音讯,想必漂泊在外经受诸多风霜。既然终于回到了家族,那就请您安心修养。”
换言之,你自己一边休息去,别再来插手他的事务了。
“大可不用牵挂家族事务,如今我已是禅院家主,自然会认真对待自己的职责。”
“惠啊……”中年男子的眼神复杂极了,“你真的长大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没关系,这本就是我应得的惩罚。”
中年男子抚着下巴上的胡须,嘴角扬起的弧度,满是嘲弄:“守护不了自己的妻儿,徒有家族之名却因失忆流浪漂泊,二十多年了,我对你不闻不问,该尽的职责半点没有尽到……呵,惠啊,如今你就是怎么恨我都不意外的。”
“当初把你丢下,放任你一人面对家族内忧外患、时局险恶的人是我,逼迫你过早成熟操劳族务的也是我,我简直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不称职的父亲了。”
“现在你还愿意认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待中年男子的这番抒情而发的演讲完毕,禅院惠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说完了吗?”
黑发的年轻家主淡淡地说道:“夜深露重,请回吧。”
中年男子:“……”
戛然许久,直到禅院惠直起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终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半佝偻着腰背,一步步走出了如今已不属于他的书屋。
禅院惠没有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木质的门后。
时间变迁,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更况论,那是人的一辈子中,最为重要的童年啊。
若是三言两语就能抵消这二十年的缺席,“父亲”一词也不会如山岳般巍峨壮阔、可镇瀚海天穹了。
禅院惠闭了闭眼,将这些烦心事抛在脑后。
许是方才的小插曲影响到了他的思绪,他再提笔时,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宣纸上的笔迹一动,述说着他近些日子的经历。
【还有……在阿音不在的日子里,禅院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乎轰动了整个家族——乃至于咒术界。
禅院家的上一代家主,也就是我的父亲禅院千鸣,在失踪了二十余年、咒术界普遍默认他的死亡后,突兀地现身于禅院家外围结界,惊动了当日值班的守卫。
说实话,我现在很庆幸,你当时并没有在场。
否则若是让你看到了我失态的一面,该如何是好?
他的回归太突然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包括我。
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原来阿音你们前不久获知的圣物情报,正是由我那位漂泊多年的父亲在记忆复苏后,第一时间传递回来的。
据父亲所说,他在寻找圣物的途中,误入了远古大蛇的巢穴,触动陷阱,险些被蛇毒杀死,尽管用尽手段逃出生天,他的大脑却因受到强烈的冲击而失忆了。
他没有保护好母亲。
他也忘记了我。
独自在外流浪二十年后,才在机缘巧合之下恢复记忆,把失忆前最后寻到的一点圣物线索传递回来,这才终于愿意回家。
我知道我不该怪他。
他尽力而为了,寻找圣物是他的任务,触动陷阱只是意外,平白失忆更非他所愿……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情有可原的,他甚至因此流浪了二十多年,饱尝辛酸。
他的额头上有一条赫人的缝合线,据说是当年和远古大蛇缠斗时,险些被利齿切开了脑子。
他的体内还留有残毒,因失忆错过了最佳诊疗期限,早已落下病根。
我不该责怪他,他已经受了这么多苦累。
可,我无法不去怪他。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诉说,思来想去,竟然只在寄予你的信纸上才能显露一二。
若不是他执意要找寻圣物,若不是他抛下了年幼的我和腐烂不堪的禅院家……
我不会在幼年就失去母亲,我不会在记事之时,就被迫学起了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如果不是他……
我或许,至少能有一个完整的童年。
我不知道这些想法是从何而来,自己品味时也觉得十分可笑。我还以为我早就放下了对他的怨和爱,以及孩童时深埋的憧憬。
今年已二十有余岁,竟还会像个孩子一般感到委屈。】
当人有了倾诉的对象时,不知不觉就会变得话痨。
禅院惠看着满满一张纸的墨迹发愣,心说他原来是这么能说的人吗?
最让他诧异的是,自己居然意犹未尽,还有想要对阿音诉说的话语。
【既然对阿音写了这么多,那再多说两句,也不怕笑话了。
其实,我偶尔会羡慕五条悟那家伙。
他和我相似,却又大不相同。
他是诞生起就被人期待,万众瞩目的六眼之子,他的天赋无人可及,地位赫然不可动摇,偌大的五条家族,都是他一人的保护伞,从上到下,没有不对他心生向往之人。
当然,大家族的孩子,童年必不单纯。
可他偏偏是个例外。
五条悟是有亲人爱他的。
虽然记忆久远,但我印象中,依稀是有这么个人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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