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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竹简皆是汉时传下来的,至今已近三百载,山川永在,王朝更迭,而这些古老的竹简和文字也早在岁月的吞噬里被消磨得斑驳不清了。竹片为虫所蠹,纬绳几近断绝,只有残缺不堪的文字留了下来,说是谢氏的传家宝也不算夸张。
    谢窈深思熟虑地想过,这几百斤竹简要带走谈何容易,便向崔荑英要了一些纸墨,将经义誊写下来,迫不得已之时便只能舍竹简而留纸书。
    原本她还担心崔荑英会怀疑她索纸墨别有用心,而她记忆力卓绝,过目成诵,本也不用誊写的,只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开了口。好在崔荑英并未起疑,反倒帮她一起誊录。
    “这些竹简,倒比我们几个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一章《尚书》录罢,崔荑英搁笔揉揉酸痛的手腕,笑说道,“夫人出身陈郡谢氏罢?可真是诗书传礼的大家。”
    “叫崔娘子见笑,若论家族渊源,怎敢与您所在的清河崔氏相比。”
    谢窈接过她抄好的一卷书纸,柔音清泠如流水。二百余年前,晋室失道,五胡入华,部分士族南迁至建康拥立藩王建立新的晋王朝,她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其时,陈郡谢也不过是个中品士族,后来在淝水之战中击退氐秦勒石记功,这才一跃成为南渡士族之首,与琅琊王氏齐名。
    但清河崔氏却是从汉时便绵延不休的大族,“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与之相比,谢氏倒有些不够看了。
    “时光荏苒,风流云散,如今的清河崔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而已。”荑英神色淡淡,丝毫不以家族为念,顿一顿,“毕竟,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么?”
    她话中另有一番深意。这些天大王一连数日不曾踏足此间,也没再传召过谢氏女,荑英心里明白,必是谢氏女那夜行刺的事惹怒了他。她原也为之愤懑,然转念一想,谢氏女出身南朝,对大王心怀恨意也是人之常情,她并不能过多苛责什么。
    这话不过是劝她安生跟着斛律骁,谢窈莞尔一笑,并未理会,指了经义上一个缺笔的“愿”字问她:“娘子的‘愿’字如何少了一点?”
    “夫人有所不知,我朝皇太后陛下名‘满愿’,我国誊录文书‘愿’字皆减去一点,为尊者讳。”
    满愿。
    谢窈将这名字在心中默念一遍。这原是释教用语,意谓愿望都可实现,心道,不知是背负家中长辈怎样厚爱与期许的女子,才会被取以“满愿”之名,向神佛祈求她之所求皆可成真。
    想起远在南朝的家人,她眼角微酸,隐约闪过了一点泪意。崔荑英道:“夫人可是想家了?”
    谢窈扬起脸,任窗外洒进的细碎明光照耀在她雪白的脸上,近乎痴迷地,瞧着被窗棂画出的一方白云清空:“雁飞故乡,狐死首丘,焉能不想。”
    “夫人出身陈郡谢氏,陈郡在北,如何不是故乡?何况夫人已跟了魏王殿下,日子还长着呢,焉知日后没有回乡之日?”
    “他不会放我回去的。”谢窈螓首轻摇,一滴泪无声落在衣襟上,苦涩一笑,“荑英姑娘,我知我不该和你说这些。我一残花败柳之身,得蒙魏王宠幸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本不该再生离开之心。可家中老父尚在,为人子女却不得侍奉,我心中实在难过。”
    荑英无父无母,自小在叔父家寄人篱下地长大,直至跟着斛律骁才得了几年安生日子,自是不懂这亲情羁绊,但见美人垂泪,心中亦是一片柔软,柔声劝她:“做父母的没有不心疼子女的,夫人且安心跟着我们殿下,好好地活下去,这才是对令尊令堂最好的安慰。”
    “家慈已经去世七年了。”
    崔荑英忙不迭道歉。却听她又道:“马上就是盂兰盆节了,我听闻释教经义里有目连救母的故事,寺庙里会举行盂兰盆法会,济度苦难、报谢父母。我……我想去寺里放一盏海灯,为母祈福,荑英姑娘可否替我去求一求大王……”
    她言辞恳切,目露哀求,珠泪盈盈实是令人不忍拒绝。对着那双清泠哀伤的眸子,崔荑英犹豫良久,才要应下,眼角余光又扫到十七在院门外鬼鬼祟祟地,莞尔一笑:“薛参军来请夫人了,看来,夫人要亲自去求了。”
    谢窈回过头去,果然瞧见十七走了进来,她朱唇微微一抖,粉面霎时褪了几分血色。
    那个人,又要折辱她了。
    十七脸上却笑呵呵的,跨进门扉,笑着禀了魏王传召之事,一点儿也瞧不出异样。不过两句话的时间,谢窈足下已是一片虚软。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在心里安慰自己,白日青天的,他总不好在那事上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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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南驿馆并不大,从谢窈暂居的小院子到前院斛律骁日常办公的书房也不过半刻钟时间。谢窈被十七领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坐在胡床上劈着腿拿了本册子专心致志地看着,高鼻薄唇,长睫笼目,安静得像一幅画。
    这人安静的时候倒也是人模人样的。谢窈僵在门口,未得指令,不敢擅动。斛律骁头也不抬,温温的一句:“进来,杵在风口做什么。”
    她便往书房中挪了挪——但也仅仅只是挪而已,雪颜素净:“不知殿下叫妾来所为何事。”
    “干你。”
    他抬眼看她,面无表情又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谢窈的脸顷刻褪作如纸的苍白,双目震愕微张,脚下如灌铅,心中羞愤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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