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隆帝微叹口气,“有遗俗绝尘之姿,飘然仙去之气,意境是好,可总归太孤清了。”
云洗粹白的面容仿若冰雪,渗着半透明的凉意,慢慢伏了身:“臣不才,扫了皇上的兴致。”
景隆帝宽厚地挥挥手:“不怪你。”
殿中一时肃寂,空气中似乎也淬了那股凉意,弥漫着一层孤清寥落。
苏晏斟酒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扎耳。
景隆帝向远处望了望,扬声道:“苏晏。”
苏晏霍然一震,忙放下酒壶:“臣在。”
“素闻你才高识远,有八闽冠秀之称,今日士林才子都在此处,你也不要只顾喝酒,同作一绝如何。”
苏晏心下大声叫惨,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就算他把唐诗宋词翻个遍,也找不出一首可以遮人耳目的呀。
“诸位同仁七步之才,臣比之不及,怕贻笑大方,还是藏拙为好。”
景隆帝轻笑一声:“苏进士过谦了。”
苏晏急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不料连他也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顿时天昏地暗,绝望如死。
面对无数灼灼目光,苏晏硬着头皮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心念急转:看来咱也得跟那些穿回去的男男女女一样,不得不厚着脸皮GJM一把了。用哪位大佬的比较合适?纳兰?袁枚?查慎行?
思来想去也没个准头,只得把心一横:“有了。”
景隆帝嘴边微微浮起笑意,只听他拖长声调吟道:“琼林宴罢逢杜甫——”
满堂乍然错愕,众人面面相觑,只怀疑耳朵听错。
“自言曾受李白侮。”
皇帝嘴边微笑变作抽搐,太子面庞陡然扭曲。有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更多的人想笑却不敢笑,憋得面红耳赤。
苏晏夸张地叹了口气:“问我缘何亦瘦生,同为席上作诗苦。” *注
一时咳嗽声四起,最后皇帝忍不住先破了功,顿时满堂前仰后合,哄笑成一团。
景隆帝拿龙袖死死掩面,半晌才喘着气道:“好个苏清河,连李杜都要戏弄……打得好,诗仙诗圣都曾打过油,后世才子如何打不得……”
内阁大学士李乘风用扇子点着苏晏,啼笑皆非:“小子不成气候!”
身旁二三进士调谑地拍着苏晏的肩背,大笑:“绝句!绝句!清河兄高才!”
唯有朱贺霖茫然四顾,不知为何众人反应如此强烈。一个翰林院学士见状,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典故,却见太子笑得险些滚到地上去了。
眼见冷清的气氛顷刻活络起来,景隆帝笑着饮了两杯,便携同太子回宫。銮驾走后,众人才把吊着的心胆安回原处,放开肚子吃酒。
苏晏逃过一劫,又白吃了皇帝一顿大餐,心满意足地步出偏殿,到园子里吹风散酒气。
园子花木繁茂,亭榭错落点缀其中,虽谈不上峥嵘大气,倒也曲径通幽。苏晏沿着碎石小路信步漫游,暮春的风中已有依稀暖意,令人四肢百骸慵懒丛生。
他不禁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听见假山深幽处似有人唧唧私语,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听壁角这种事还是少做的好,苏晏转身欲走,却听到一线陡然拔高的声音:“……好说歹说,你怎么这般不晓事?”
另一个声音轻柔含糊,隐约道:“……难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见不得人拿死来说事……”
苏晏微微冷笑,管他旷夫怨女还是欢喜冤家,事不关己,拂了拂衣袖,掉头而去。
走了百步,后侧一个男子声音清晰地传来:“苏清河——”
却是一把极好的嗓子。那声音浑厚宽广,低沉处带着轻微的震鸣,送入耳中仿佛隆冬午后乍现的暖阳,令人沉醉之前冷不丁先打个哆嗦,全身孔窍都熨开了。
低音炮!声控福音!苏晏打个激灵,慢慢回头,一袭金织蟠龙的宝蓝色袍服闯入眼帘,正是恩荣宴坐于上位右侧的那男子。
他不知到底是亲王还是郡王,或是其他什么皇亲国戚,只得含糊其辞地行礼:“苏晏参见千岁爷。”
蓝袍男子上前两步,托肘扶起他,顺势握紧,“不必多礼,我是豫王。”
苏晏不自然地扭动一下,抽出手臂,“原来豫王殿下,恕下官眼拙。久闻王爷盛名,今日一见,真是高山仰止。”
豫王笑道:“当真?”
“一字不虚。”
苏晏暗道:朱栩竟,你当然出名,出了名的荒淫王爷、花花太岁,连史书上都记载“豫王嬉靡好色”,可不是我诽谤你。
“清河,”豫王自来熟地唤道,“殿试一事朝内外早有风闻,难得你立身耿正,冰清玉洁,孤王可是神交已久了。”
苏晏因为“冰清玉洁”四字,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强笑道:“王爷过誉了,下官受之有愧。”
“这些客套话就免了,我有心与清河结交为友,多相往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爷哪里的话,能得到王爷提携,是下官天大的荣幸。”苏晏陪着豫王哈哈两声,心里大赞自己脸皮功的修炼更上层楼。
豫王越发笑得舒怀,一只手也不知不觉揽了过来。
恰时一个宫里的青衣小侍快步跑来,见到苏晏两眼一亮,喘吁吁道:“苏大人在这哪,可叫小的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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