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去恶启封开盒,锦衣卫当即将几幅长卷在台阶上一一展开,皇帝领着众臣,俯身细看。
其中一幅,画的正是太子得胜,领赏谢恩的场景。
从画上看,画师所处的位置应在较高处,居高临下,射柳场上众人行止,一览无余。
这是当代颇具盛名的名家商浦商莲洲的手笔,他尤其擅长画人物,笔法劲健,场面浩大,又工致细腻,色彩鲜明亮丽,人物容貌衣着栩栩如生。
苏晏忽然想起,他前世曾在故宫见过这位大师的《铭宣帝游猎图》,真真的国宝啊!没想到竟然能见到这位大佬的真迹,还是新鲜出炉的,不由心潮澎湃。
然后有个大臣一声惊呼,教澎湃的心潮猛然倒卷下来,劈头盖脸把他扑了个四脚朝天。
那人叫道:“快看辅楼上,那两人之一,不正是叶郎中么?!”
众人一听,当即反应到,莫非另一个就是凶手,恰巧正逢其时,意外入画?纷纷探头去看。
只见画上的叶东楼身穿文官常服,背倚围栏,正面瞧了个清清楚楚,神情尚算正常。而面朝着他,背对着画外的那人,穿一身竹青色曳撒,衣摆上彤色与橙色的四合如意云纹,以及上身柿蒂窠过肩蟒妆花的图样,既华丽又别致。
苏晏看着这装束,眼熟至极。
忽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有些愕然地低头看自己身上,曳撒衣摆上一圈彤色与橙色交织的四合如意云纹……
“画上与叶郎中对立于围栏边之人,就是苏侍读。”王尚书一指苏晏身上的衣物,沉声道,“这便是最确凿的证据。由此可推,方才他为豫王殿下做的证,全然无效。两位一个是凶器原主,一个身在案发现场,若硬说没有嫌疑,叫我等如何信服?还请陛下圣裁!”
第二十九章 一对难兄难弟
苏晏这下可算体会到众人侧目、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王尚书这番话,像一只手揭开了被刻意掩扣好的箭匣,暴露出内中淬过毒液的锐刃来。更高妙的是,这只手是全然正直、清白且铁骨铮铮的。
面对朝臣们投来的质疑、鄙薄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苏晏侧过脸看了看另一位难兄难弟,发现同样深陷泥淖的豫王殿下仍然老神在在,甚至还朝他戏谑地挑了挑眉梢。
好吧,这位荒唐放荡的王爷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处变不惊,心理素质强大。苏晏心想,也许豫王仗着天子胞弟的身份,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重罪,就能全身而退,而他却成了被扣屎盆子的替罪羊……开什么玩笑?
苏晏泛出个淡雅高洁的微笑,长身玉立,将魏晋名士的装逼范儿学了个十足十,负手岸然道:“尚书大人容禀,这所谓的证据漏洞太多,实在称不上确凿二字。下官意欲自辩,不知给不给我澄清真相的机会?”
王提芮道:“公堂上的犯人尚且有权自辩,苏洗马只是涉嫌,自然可以。”
他这句话,帮苏晏暂时堵住了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嘴。
“下官想请莲洲先生前来询问。”
景隆帝颔首,着人去传唤商浦。
商浦年过五旬,自号莲洲画痴,年初刚从民间受征召入宫,一手丹青即使放在人才济济的画院也是出类拔萃。
苏晏一见此人,便知道“画痴”两字当之无愧,这位仁兄心里大概只有绘画,对人情世故毫无概念,是个陈景润类型的人物。因为他一来,连御前礼仪都顾不上,扑到台阶吹掸画纸上的浮尘,痛惜地叫道:“额得娘咧,哪个把画弄得扑西来海一团邋遢,这都成撒咧?你看看,你看看,还有个脚印贼!”
人群中不知哪个官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又赶紧低头抿嘴。
苏晏轻咳一声,走到商浦身边,拱手问:“在下司经局洗马苏晏。这幅《射柳得胜图》,请问莲洲先生作画时身在何处?”
商浦捧着画起身,这才想起面圣要行礼,忙又跪了下去,听得皇帝道:“免礼,卿只管回答便是。”
于是他回答苏晏:“那个阁楼贼。”说着转身指了指大致的方向。
苏晏略一望,点头:“的确是可以看到射柳场和龙德殿的东侧辅楼。请问这个位置,是先生自己挑选的么?”
商浦道:“额原本选了廊桥,看得可广咧,但有个侍卫通知额,去阁楼贼画,说似桌椅板凳都摆好咧。”
“哪个侍卫,先生可还记得?能否指认?”
商浦想了又想,摇头:“兜穿一样儿得衣服,莫得印象咧。”
“多谢莲洲先生。”
苏晏转而对王提芮道:“想来尚书大人也发现蹊跷了。莲洲先生之前选好的作画位置是廊桥,从那个角度本看不到叶郎中坠楼之处,有人将其引去阁楼,为的就是让凶手的身影入画。此举意欲何为?倘若那个侍卫是凶手一伙,为何要自暴其恶行?倘若不是,事先知道命案将会发生,又为何不上报阻止?”
王提芮沉吟:“确有可疑之处,但亦或许是个巧合。”
苏晏又问商浦:“莲洲先生会不会看错,或者画错衣饰?毕竟场中人物众多,装束又各不相同。”
商浦被质疑了专业性,明显不悦:“额绝对不会画错,几十年看家本领,难道都似白练得?”
“那么第二个漏洞便在此处了。”苏晏取过画卷,指着那个疑凶背影,“诸位大人请看,这人身上所系腰带,与下官午前相同,是布带,只前镶一片带銙。你们看这画上背影,腰带是纯色的。但午时下官在林中学射,腰带不慎遗失,遍寻不见,只得换了条备用的革带,至今仍系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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