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道:“我毕竟做过梳理锦衣卫的差事,对后续有些关注。冯去恶伏法后,不知新的掌印主官能力与性子如何。”
龙泉脑子灵活,很快反应过来,苏御史这是在拐着玩儿地询问,为何这五千锦衣卫会由他这个腾骧左卫指挥使带领,难道锦衣卫就没有主官了么?
他笑了笑,解释道:“皇爷还未定下新任掌印主官,目前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还空悬着。我此番也是临时受命。本来皇爷钦点了另一名锦衣卫挂职指挥使,可惜他临行前坠马,摔断了腿。”
苏晏脱口问:“那人姓什么?”
“姓辛。”
苏晏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陕西距京城千里迢迢,音讯不便,京城中发生的事,短时未必能传到他耳中。
哪怕飞鸽传书,也得先到达一处有官署鸽舍的固定地点,且鸽笼里得有从京城运来的鸽子,才能按原路线返飞京城。不是随便就能飞来飞去的。
故而没有紧急事务,他也很少动用飞鸽。
如果走驿站的“马上飞递”,基本只限公文与奏折。
算来,他这三四个月收到的私人信件,除去皇帝下的密旨,也就十封,其中七封都是太子的叽叽喳喳。
——沈柒一共给他写了三封私信,篇幅都不长,但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倾吐,连落笔时的墨痕都带着一股饱满欲裂的况味。
第一封的抬头是“娘子”,被他回信时骂了一顿,从第二封开始,抬头改为“好兄弟”。这三个字出自沈柒手中,怎么看都有种别扭的感觉,苏晏总怀疑对方意有所指,但又找不到由头发作。
信的内容也叫他挑不出毛病——全篇无一轻浮字眼,却字字关情;并不直言思念,一片牵心却透纸而出。
有时是家长里短:
“你在我家吃过说甜的葡萄,如今渐下市。我本想在冰窖里冻一些鲜果,可惜这东西不耐保存,只得做成葡萄酒。按你给的配方,三斤葡萄一斤糖,发酵后灌瓶,再存半年就可堪入口,届时你也该回来过年了。”
有时吐露心声:
“我办了几个漂亮案子,已由千户升为佥事,又升为同知。当初在东苑,你说我这条大腿不够粗长,怕给抱折了。如今看是粗长了点,但还远远不够。我知道无论再怎么往上爬,始终都在人下,但至少让我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才能为你提供更多臂助。”
有时只有只言片语:
“佛渡众生,唯不肯渡我。你渡我罢。”
苏晏将每一封私信都收在革袋里,沈柒一个,太子一个,皇帝一个。三个革袋,藏在包袱深处,走到哪个州府都带着。
他给皇爷写各种藏头格,将俏皮与感慕的小心思藏在庄重的奏折内。
他前后给太子写了七封回信,详叙途中所见所闻、诸多趣事,在纸页间谈笑风生。
他给沈柒只回了一封信。就在几天前,连带题目31个字,是一首七绝。
——前世上选修课时,写格律诗一直都是苏晏的弱项,主要是平仄合得头疼。穿越后在恩荣宴上,皇帝命他作诗,他怕露丑就整了个打油诗,蒙混过关。
可如今他想写诗。不抄五百年内的古人,也不抄前世网络美句了,就老老实实地、绞尽脑汁地,自己写一首。
苏晏喝了几口小北温好的御寒酒,咬着笔杆,望向窗外苗圃里的霜枫寒菊,沾墨写道:“酒染霜林醉夕曛,风过黄花如卷云。寒恋重衾瘦骨倦,锦字聊题更寄君——”
写到最后两句时,觉得有些闺中幽怨之气,不满意地把纸团一揉,丢了。
重新琢磨之后,他慢慢写道:“此身尤在千山外,一夕魂梦过楼台。为许故园东篱下,菊花悠闲着酒开。”
这首他自觉挺好的,既显得承情重诺,又不乏闲适气息,但“菊花、开”仨字看着就屁股疼,于是把纸团狠狠一揉,丢了。
苏晏挠着额发,烦恼地叹气,末了终于憋出一首合律又委婉的。他生怕自己反复斟酌,脑细胞又要死一大片,干脆就这么直接塞信封里,寄出去得了。
远在京城的沈柒收到这封期待已久的回信,拆开后见是一首名为《有所思》的七绝——“清光无意入疏帘,渐次盈亏又月弦。雁梦醒时寻锦素,落花深处数流年。”
他读来读去,觉得似乎隐隐有思念之意,又似乎只是感叹流年易逝。沈柒左右拿不定,深恨自己诗文念得少,于是亲手誊抄出来,找了个曾是落第秀才、后弃笔从戎当了锦衣卫的总旗,让他解读诗意。
秀才总旗看了看,是上官的笔迹,立刻就开始大拍马屁。沈柒不耐烦道:“叫你解意,谁叫你点评?这诗写得好不好不重要,我觉得好就行。就想让你看看,写诗的人究竟有没有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总旗不明所以地问。
沈柒峻色瞪他:“大老远千辛万苦寄一首诗,你说是哪个意思!”
“哦——”总旗顿悟,忙指向纸面,“有的有的,大人请看第三句。‘雁’乃长情鸟,也是传讯鸟,有‘鸿雁传书’之说,而‘锦素’用的是‘鱼传尺素’的典故,是情书交酬的意思。这句说写诗之人半夜梦雁而醒,起身寻找心上人寄来的书信呢!”
沈柒听了,按捺满心欢喜,摆出一副随口而问的神情,淡淡地称许两句,把这总旗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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