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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将瓦剌国书之事告知他,目的是为了让他远离灵州。“这并非单纯的刺杀案,恐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阴谋,即使朕将严霍二人作为凶手正法,此事也未必就能解决。”
    苏晏的看法与皇帝不谋而合。
    这看似是个很简单的选择题——交出两名犯了法的官员任由对方处置,再赔偿一笔抚恤金,就能平息瓦剌的愤怒,继续商议联盟事宜。
    但实际上,这么做也就坐实了,阿勒坦的确是被铭国人以十分不义的理由杀害,这将严重损害大铭的声誉,并为将来的北疆局势埋下极大的祸根。
    “只有抓住幕后黑手,揭开其中阴谋,此案才能真正了结。倘若做不到,我朝或将面临与鞑靼、瓦剌同时为敌的局面。届时北防必定吃紧,战事将起,清河……只在平凉一带督理马政即可,不可轻临城下。勿违朕命。”
    苏晏的指尖在最后一句“勿违朕命”上划过,心底涌起浓浓的温暖与感动。
    景隆帝日理万机,竟还分心挂念他,特意来信叮嘱他不可接近长城边隘,唯恐他被战火殃及。这般情意,远胜普通君臣,怎不叫他感慕缠怀?
    苏晏收好密旨,对褚渊说:“皇爷的意思我晓得了。灵州那边如何安排?”
    “朝廷已另派将领,负责领兵之事。”
    苏晏颔首,又说:“麻烦褚统领帮我办件事。将我的手书带去灵州交予按察使大人,把严城雪、霍惇两人押送来平凉府。一来,我有话要讯问他们;二来霍惇在清水营经营多年,颇得人心,他不走,新任守将难免因此掣肘。”
    褚渊略一思索,道:“还是苏大人考虑周到,卑职这便去办。”
    褚渊告辞之后,荆红追皱起眉:“大人方才血不归经,是情志过激导致的气逆之症——”
    苏晏出言打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听闻噩耗,一时情绪激动,如今无碍了。我与阿勒坦毕竟相识一场,虽然相处时间甚短,但说话投机,也算是朋友。他不在了,我难免唏嘘。”
    荆红追见苏晏情绪渐平复,松了口气,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既已逝,生者徒悲无益,大人看开点。”
    苏晏语气平淡:“知道。今夜惫懒,不想调理身体,你去休息吧。”
    荆红追总还觉得有点不对劲,挨挨蹭蹭不想离开,一会儿给他端铜盆递毛巾,一会儿又替他解冠脱靴。
    苏晏无奈道:“阿追还想说什么?我已经听劝了。”
    荆红追摇头。见惯了生离死别,他也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
    “那你还不走?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了。”苏晏穿着寝衣坐在床沿,脸上明摆写着“赶客”两字。
    荆红追把手伸进冰凉的被窝一摸,“不,大人还缺个暖床的。”
    苏晏气笑了:“你想给我暖床?是不是还想接着侍个寝?”
    荆红追诚实地点头。
    苏晏拿软枕砸他:“滚吧!看你一张木头脸,谁知成天脑子里都在跑火车,污污污地响。”
    荆红追轻松接住枕头,上前放回床头,低头看苏晏踩在拔步床前木头踏板上的赤足,忍住伏地亲吻的冲动,伸手捞住揉了几下脚底穴位,然后给塞进棉被里。
    “寒从足底生,大人当更加爱惜身体。属下告退。”
    苏晏瞪他离开的背影,嘴里嘀咕:“越发没规矩了。蹬鼻子上脸,还想爬我头上来不成——”忽然想到,阿追的的确确爬到自己头上过,孽畜怼脸至今还残留着心理阴影,这句骂得似乎也没多大底气?
    遂悻悻然闭嘴,倒头睡觉。
    桌面上油灯未熄,在帐顶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图案。苏晏躺在厚软的床褥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明明闭了眼,却仿佛仍有视线,眼前满是走马灯似的画面,晃动个不停:
    串着金珠与绿玉的细长发辫。
    胸肌上的黄金乳 环。
    腰腹处的树形刺青。
    低回滑弦似的尾音。
    橄榄石色的瞳眸中漾着秋阳般的笑意。
    眯眼望着京城方向时悠远而向往的神情。
    奶香翻滚的锅茶。
    深色手臂上缠绕的淡青色发带,玉叶片泠泠作响……
    在神思模糊的睡与醒的间隙,他仿佛骑在了一匹洪荒巨兽似的野马上,身体随着马背上下颠簸。他在驾驭马,或者被马驾驭,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是被最原始而动人的律动支配了身心。
    那马眨眼又化作一位身材魁梧的天神,他落在天神宽阔雄伟的胸膛,像落在光滑而起伏的山坡。为了不继续坠跌,他只好挥舞手脚奋力勾攀,最后紧紧攥住了一圈黄金圆环……
    ——苏晏霍然睁眼,坐起身,怔怔地发了片刻呆,下床走到衣柜前。
    打开柜门,内中有个木箱,装的是日常杂物。他从中掏出一个颈部镶嵌金丝与绿松石的牛皮水囊,还有一双平平无奇的厚绒羊皮绑腿。
    拔出水囊的塞子轻嗅,依稀还能闻到奶酒的甜香。他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囊口。
    甜味在舌尖惊鸿似的一飐,就消失了。只剩下微酸、微麻,与越来越沉重的苦涩……
    苏晏手中用力捏着空瘪的水囊,还有那双皮质柔韧的绑腿,眼眶蓦然涌起潮湿热意,向虚空发出无声的叩问:阿勒坦,你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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