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禾连连道歉,又是脱衣赔罪又是哭求原谅,自言在太后面前无意说漏了嘴,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如若再犯,叫自己的儿子们都生个貔貅孙子。
焦阳能怎样呢,毕竟是一个战壕里的最铁战友,只能选择原谅他。
最后两人合计决定,就在九月十三日的朝会这天,要迫使皇帝做出表态,不能再拿“再议”两个字敷衍了事了。
于是在当日朝会上,等六部的事宜奏禀完毕后,焦阳亲自下场,带头掀开了这口临界沸腾的大鼎。
他禀道:内阁堆积了太多官员们呼吁易储的奏疏,发还回去,下次重又递上来,总这么来回拉锯不成个事儿,请皇上做个定夺。
像个信号弹升上天空,“易储派”闻声出动,纷纷出列引经据典,阐述道理、分析利弊,请求废除“逆天道丧人心”的太子朱贺霖,改立二皇子朱贺昭为太子。
随后,“正统派”争锋相对地站出来,说此举违背祖制和礼制,哪有嫡长子在世,反而立庶幼子的道理?
“易储派”说:祖制虽重要,但也不能一味愚守,难道南朝刘劭、唐朝李承乾之流逼宫谋反的太子,也要因循祖制?
“正统派”骂:尔等类比不当,居心险恶!
“易储派”反骂:尔等党阿太子,何来忠君?
“正统派”说:卫昭妃犯错被贬,所生之子不能为太子。
“易储派”说:太后亲自抚养教导二皇子,与卫昭妃无关。难道太后圣德之影响,还比不过生母肚子里怀胎九月?
“正统派”不敢撄太后虎须,只能转换切入点:太过年幼的太子,会引发朝臣与百姓的担忧,使人心疑惧不安。
“易储派”反驳:皇上尚且春秋鼎盛,你们搞这一套“主少国疑”的理论简直荒唐加大逆不道!二皇子自有吉星庇佑,再过几年便会长大。你们现在就忧其年幼,是诅咒二皇子长不大吗?
两军交锋到这里,“正统派”弱势已现,“易储派”士气大涨,乘胜追击,一个个跪地请皇帝发话。
景隆帝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露出疲惫之色,片刻后方道:“此事重大,容后再议。退朝。”
“易储派”岂能再容他“再议”?
焦阳与王千禾当即跪地,请求皇帝定夺——废还是不废太子,总得给个说法。
见内阁两位阁老带头跪了,其余文武百官纷纷下跪,叩请皇帝表态。
事情演变到这个局面,身为皇帝,再不发句话表明态度,就说不过去了。
景隆帝长叹口气,说:“朕……头疼得紧,望诸卿体谅。先退朝罢。”
“体谅”二字,是皇帝对群臣释放出的前所未有的示弱信号,也像一支强心针,扎进了“易储派”的血管里。
一名御史大声疾呼:“既是大事,一拖再拖,何时能解决?望皇上早下决断,以免重蹈前朝覆辙!”
这里的“前朝”是个泛指,指那些因为没有及时确立太子、或是立太子时摇摆不定的皇帝,最后导致天家兄弟阋墙、朝堂人心背离的恶果。
此言大失臣礼,有逼君之嫌,连久经风雨的蓝喜蓝公公,听得脸色都绿了。
但说话的是御史。言官特有的“谏诤封驳、以匡人君”的权力,使得他们可以在御前直言不讳。
景隆帝的脸色极为难看,吩咐左右锦衣卫,将这个冒犯龙颜的御史廷杖三十,随即起身离座,拂袖而去。
蓝喜趁机宣布“退朝”,追着御驾去了。
奉天门广场上,意犹未尽的朝臣们迟迟不散。
“易储派”们当场商议决定——这次绝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得拿出点决心毅力,把这事儿定下来。况且像今上这样素来极有主见的皇帝,对待此事的态度却显得暧昧不明,可见内心深处未必没有“废太子”的意愿,只是过不了父子情分这道坎儿。他们得帮皇帝,把这个坎儿给过了!
于是,他们一边赶到午门前的金水桥旁,拦住想要回家的朝臣们,劝说众臣回来集合;一边将那名被廷杖打得血肉模糊的御史,平放在广场台阶下,抚身大哭,抢地而呼:“言官怀忠义而谏君王,何以遭此重惩!”
由焦阳与王千禾带头,数十名官员跪成一片,悲泣声连绵不绝,个个泪洒衣襟,呼求皇上明辨善恶忠奸,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不知是受这股气氛感染,还是有些官员本就摇摆不定或是握注待投,眼见“易储派”气势如虹,担心皇帝一旦被说服,下旨废太子,他们这些两头不靠的什么也捞不到。
慢慢地,加入哭谏队伍的官员越来越多,最后乌泱泱一片人头,足足有百余个,就连当日朝会上轮值的锦衣卫过来赶人,也赶不走。
官员们哭天抢地不肯离开,锦衣卫未得皇命,不敢擅自使用暴力驱赶,除了劝离只能劝离。
如此跪哭了一个时辰,不少人哭得声音嘶哑,几近虚脱。有文官跪伏着爬上玉阶,膝行至奉天门的廊下,苦求皇帝出面听取臣子们的谏言,不要闭门不见。
另一些文官纷纷效仿,玉阶上红印斑斑,皆是膝盖磨破后染出的血迹,奉天门朱漆划痕道道,皆是指甲掀翻后留下的血痕。
群臣哀号恸哭之声,回荡在奉天门广场上空,竟然穿透宫门朱墙,传到了在文华殿就近休息的皇帝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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