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道:“朕心里有数,母后不必再劝。”
太后宁可他如发病时一般,虚弱地偎依在自己怀中;或者像登基前一夜那样,心神不宁地来找她寻求支持与慰藉。
两个儿子都在逐渐挣脱她用母爱编制的网,这一点认知,令太后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养心殿。
内阁人员骤减,只剩下杨亭与谢时燕二人,奏本处理不过来。皇帝便下令由杨亭担任首辅,谢时燕担任次辅,另外再从翰林院挑选几名庶吉士入值内阁,简单说就是临时工。
按照惯例,内阁的辅臣在五到七人不等,如今只剩二人,势必要补充人员。
为此官员们的心思难免活泛起来,不知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内阁的空位,梦想着跻身其中,一步登天。
奉天门广场上廷杖留下的血迹刚刚冲刷干净,权力欲就带着它永不缺乏的载体,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揣度君心。
——有官员上疏,极尽恳切地请求皇帝下诏,召太子回京,并自请担任奉迎使。
——有官员再次翻出了卫昭妃的父亲、咸安侯卫演的旧账,捧着挖出的一点儿没被苏晏揭露出的恶迹,如获至宝,拿去御前邀功。
可惜马屁统统拍到了马腿上。皇帝态度冷淡,当众赐给这些臣子一人一套(苏御史前年在陕西发明的)“荣耻杯”,打头那口的杯壁上就印着“以求真务实为荣,以溜须拍马为耻”。
这个警示般的嘲讽,令臣子们想起了曾经赐给贾公济等一干御史的粉底皂靴,还有赐给进献祥瑞的地方官的大张牛皮,再次深刻感受到——咱们这位景隆皇帝哪怕后半辈子都不上朝,也由不得任何人糊弄。
于是前朝经过数日动荡,终于基本恢复了平静。
皇帝照常一旬三朝,陈实毓则每日奉召来养心殿,为皇帝针灸、开药。
“皇爷……三思啊!”见皇帝端起药碗,陈实毓忍不住出言劝阻,“这些都是虎狼之药,短时激发潜能使人精力旺盛,其实只会加重透支身体,后患无穷。还是换成太医们开的温补方子,慢慢调养的好。”
皇帝面不改色地将药喝完,方才道:“应虚先生不必担忧,按朕说的办即可。”
退出殿外时,陈实毓喃喃自问:“不敢拿性命冒险开颅,最后还是得牺牲身体换取时间,难道真的是老朽错了……”
因为魂不守舍,他险些与回宫复命的蓝喜撞在一处。
蓝喜差事在身没跟他计较,侧让了一下,匆匆走进养心殿,对皇帝禀道:“腾骧卫盯了数日,不见太后那边有异动。算算行程,送诏书的使者应已至沧、德二州,想是一路无碍。”
皇帝微微颔首,又问:“那个叫‘永年’的內侍如何了?”
“自从皇爷与太后议定了试探之策,太后赏赐完他后便依计而行,命他继续留在养心殿做自己的耳目,永年立刻答应了。太后也因此相信了皇爷所言,这內侍永年的确是个奸细,怀疑小爷的画儿是他栽赃,便不再提要把画儿抖出去的事。只是太后未见他与宫外人联系,还没查出背后指使者是谁,就一直吊着。”
皇帝道:“这段时间,他也传了不少重要消息出宫。”
蓝喜边奉茶,边小声附和:“这些‘重要’消息,正是皇爷您想要他传出去的。”
“所以门后之人才相信太子已失圣心,对南京那边放松警惕;所以才相信……”皇帝不再继续说,指尖轻叩桌面,片刻后又道,“永年没用了,再留着反生祸端。告诉沈柒——”
“是,奴婢这就去。”蓝喜伺候皇帝多年,可谓举一反三,当即领会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退下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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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
沈柒坐在堂上的太师椅,双腿交叉架在桌沿,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黄铜刑锥。
“大人在想什么?”掌刑千户石檐霜一向八卦,脑子里还很爱跑马,仗着与他关系亲厚,忍不住问。
沈柒还没开口,高朔匆匆走进大堂,抱拳见礼后想凑到他耳边禀报。
“无妨,石头不是外人。”
石檐霜看了沈柒一眼,目光中隐隐有感恩之色。
高朔说道:“內侍永年,卑职亲自处理掉了,是个酒后失足的意外。”
“……皇上开始收网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沈柒问他们。
石檐霜与高朔对视一眼,莫名想起之前在河南暗查廖疯子的贼军时,沈柒悄悄离队一日夜,是他们给打的掩护。接着又临时起意,带一支暗探小队离开河南地界往东,后来他们才知道,沈柒是在南京待了半个多月。
沈柒去做什么?他们没敢多问,也不愿意多问,一来认为不属于他们这个层面的事情,知道太多反而是取祸之道,二来也是出自一种近乎于崇拜的信赖与追随。
“皇爷已经知道门后之人是谁,打算动手斩草除根了?”高朔猜测。当初沈柒去东市吃馄饨被人盯梢时,是他前来通风报信,故而对“弈者”的情况所知的比石檐霜多一些。
沈柒缓缓摇头:“按理说,不该在这个时候动手,主动掐断永年这条线。留着引蛇出洞不好么?”
石檐霜不解地问:“那皇爷这是何意?”
“自毁线索,如此不明智的做法不像今上的风格。”沈柒边思忖,边低声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也许圣躬并非如太医院所言,只是偶发头疾……拔除暗钉、犁庭扫穴,这是为太子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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