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听见“苏大人”三个字,脑中嗡的一声响,眼前全是薄如蝉翼的红彤彤的影子。他的神情因这红影而扭曲,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哪个苏大人?”
“苏阁老,苏大人。”
沈柒深深吸气,焦炭在心底闷烧着,要把他的肺腑烫出一个洞来。他紧紧握住黄铜刑锥,连锥尖扎破了自己的掌心都完全没有发觉。“继……续说。”
“那名校尉自知事情隐秘,不敢多听,也不敢交还衣袖,便将之悄悄藏了起来,只当无事发生。大半个月过去,校尉见风平浪静,便也放宽了心,今夜与我一同吃饭时酒后失言,才被我知晓了此事……大人!大人,我已经警告过他,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今后戒酒。倘若做不到守口如瓶,不等大人吩咐我亲自去收拾了他!”
高朔见沈柒眼神就知不妙,但那校尉是他表弟,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好歹卖个面子先保住人再说。
沈柒慢慢松手,将掌心血一点点涂抹在纱衣袖管上,哑声道:“只此一次。把人调出京城,永远别出现在我的眼中、耳中。”
高朔连胜道谢。
“奉天殿那两个更衣內侍,你今夜就去盘问清楚,然后做成意外。”
“是!”
“下去。”
“大人……”高朔犹豫一下,悄然退出房间。
沈柒用刑锥挑着那条沾血的红纱,放在烛火上烧了。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昧不定,他盯着飘落在桌面的碎片灰烬,一动不动。
“我说过什么来着?忍过了老的,还得再忍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冯去恶的阴影从暗中俯身,用血污凝固的手指将灰烬碾成粉末,声音沙哑而诡谲,“你还没下定决心么?”
沈柒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直到那血指向他咽喉收拢,方才将黄铜刑锥向后猛地一刺,幻影消失无踪。
“……我做事,不用任何人指手画脚。”沈柒呼的一下,吹熄了桌面上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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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从浅眠中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叫了声:“阿追!”
正在外间榻上打坐调息的荆红追,眨眼掠到他床前,应道:“我在。怎么了大人?”
苏晏披着长发,拢着薄被,皱眉道:“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荆红追知道苏大人并非意志不坚、疑神疑鬼之人,这种突来的心悸必有缘由,便坐在床沿握住了他的手:“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有时白日里的一些疏漏或在意之处,会在睡梦迷离时跃出脑海。”
苏晏也有同感,努力思索了片刻,说:“这几日朝中氛围怪怪的。尤其是上次朝会时,我感觉有不少目光在暗中窥探我、审视我,但又没发现朝臣们有什么异样,我还想着是不是自己最近疲劳过度,有些敏感。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有哪儿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对了,我让小北去门房找名刺,找着了吗?”
“满满三个抽屉,都是求见的官吏与士绅。大人入阁后,想要上门拉关系、打秋风的人太多,苏小京懒得应付他们,就跟垃圾似的全堆在抽屉里。”荆红追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张名刺递给他,“这张就是崔锦屏的。”
苏晏接过来看了看,叹道:“我若是早些察觉到屏山的心思,与他多沟通沟通,也许不会到如今朋友反目的地步。”
荆红追却道:“早说也不一定有用。有时就得摔一跤、吃个亏,亲身经历过才能长记性,尤其是对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
苏晏左右睡不着了,起身扎好发髻、穿上外衫,说:“阿追,陪我出去走走吧。”
五月底的春夜,风中已有初夏似的暖意。苏晏与荆红追出了家门,拐过两个巷角后,沿着澄清街信步缓行。
走上石桥时,苏晏指着栏杆外说道:“当初,我就是在这个桥洞里捡到你的。”也是在这座桥上,第一次遇到了沈柒。
“你当时在水里半浮半沉,跟个死尸似的,一双怒睁的眼睛吓到我的同时,也让我起了好奇心。”苏晏微笑起来,“回头想想,我运气真好啊。”
荆红追掸去他肩上的飞絮,牵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幸运的人是我。”
街尾的太白楼还亮着灯,苏晏走过门口,闻到酒香一时兴起,对荆红追道:“走,我们上楼喝两杯。”
“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早朝了,大人喝酒不妨事?”
“不妨事,就两杯。”苏晏走到二楼游廊,忽然停下脚步,露出意外之色,“崔锦屏?”
靠窗的座位上杯盏狼藉,满桌水渍,崔锦屏独自一人趴在桌沿不动,像是醉倒了。
苏晏怔怔看着,忽然想起这个座位,就是当年他们在太白楼结交时一同喝茶的位置。
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崔锦屏的肩头,唤道:“屏山兄?”
没有动静。
“屏山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崔锦屏换了个姿势,嘴里呓语几声,又不动了。
苏晏无奈,对荆红追道:“他独自买醉,我总不能视而不见把他丢在这里,误了明日朝会不说,万一让歹人打劫,出事了怎么办。”
荆红追打心眼里不想管崔锦屏,嫌他都与苏大人撕破脸了还要占用苏大人的关心与时间。于是趁搀扶时,将一缕真气逼入崔锦屏的经脉,刺激他醒酒。
崔锦屏呜咽一声,迷迷糊糊睁眼看了看苏晏,又闭上眼,呓语道:“你别入我梦中……出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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