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一点想明白的?”苏晏问。
阿勒坦定神看他:“靖北将军、豫王朱栩竟不见了。我虽与他交手不多,但对十几年前就名震北疆的‘战神’神往已久,在看到他率军冲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个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退半步的雄将。这样的人,会躲在封地避战不出?哪怕用铁链拴着,他也会决力挣断桎梏,除非……这铁链是他自己绑在手脚上,给人看的。”
苏晏心潮激荡,不由地握紧拳头,吸气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个剑术天下无敌的宗师。”阿勒坦颇有些无奈地看了荆红追一眼,“他像附骨之疽一样跟着我,以至于进入铭国境内之后,我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总担心自己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他说监视我是他自己的意思,说他看不得你太过信任我。但我要是真信了这番说辞,那也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你了。”阿勒坦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荆红追是奉你之命来的。下令时的你,不是我的乌尼格与天赐可敦,而是铭国重臣、内阁次辅——苏晏,苏清河。”
苏晏心底掠过一丝愧疚,但没有移开眼神。他郑重地说:“阿勒坦,我是你的乌尼格,但也是大铭的苏十二。”
阿勒坦道:“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才能和铭国皇帝隔着篝火对面而坐。乌尼格,你竭尽全力,希望我能和他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给两国一个共通的前景,不就是为了在此刻的和平中,探寻更长远的和平么?”
苏晏心底沉甸甸地压了两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钦佩般长叹一声,转向了朱贺霖:“贺霖,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肯背弃阿勒坦了?不仅是为自己失忆时做过的事、许过的诺负责,更因为他值得。哪怕他真长成个妖魔模样,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雄鹰。”
朱贺霖咬紧了牙关,两腮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不能输,也绝不会输,他是大铭天子,将来要成为开创盛世的明君。北漠有了阿勒坦这般枭雄坐镇,大铭再难像太祖时期,打到对方的王城脚下,即便当年把旗乐和林变成了杀胡城,胡人依然杀之不绝,留下的仍是绵延百年的边境战乱。
与北漠改善关系,可以节省军费,控制朝廷的财政开支,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边塞的繁荣昌盛……清河的邦交策略是正确的。
清河想要实现的国家远景,他能从只言片语中窥测到;清河将自己的政治抱负置于一切私情之上的做法,他未必乐于接受,但若不站在同等的位置,也许就会在对方亲手描绘的江山社稷图中慢慢黯淡了颜色。
“……圣汗话中之意,是要设局回击弈者,以此向我大铭展示臣服的诚意,今后永绝边尘,为两国子民共谋福祉?”朱贺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连屋宇都没有的野地,在这种连觐见都称不上的按头碰面中,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帝王。
阿勒坦正色道:“既是两国,彼此独立,何来臣服?”
朱贺霖:“华夷本一家,朕奉天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岂有彼此?”
阿勒坦:“中原有中原的天命,北漠有北漠的诸神,人心之信仰尚且不能一致,如何强求同主共治?”
朱贺霖:“无同心则难同道。百余年来北漠反复无常,对中原时有入侵之举,若不受朕抚驭,战火息得了一时,息不了一世。”
阿勒坦:“盟约既定,国策并行,双方互为利好。君不毁约,我有生之年亦不会使北漠反复。百年之后,世道变幻非你我所能预测,亦非你我所能掌控。到时是战是和,就看两国的造化了。”
朱贺霖沉默片刻,丢出模棱两可的一句:“且拭目以待。”
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两位君主算是在意向上基本靠拢,剩下的就是寸土必争、寸利必占的国与国之间的讨价还价了。
而此刻,就连处于核心位置的苏晏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这场以“清和和议”之名载入史册、被后人戏称为“篝火和议”的两国元首的重要会晤,竟会是在这样一个围着火堆、嗅着远处烤肉香味的夜晚,在天做被、地为床的山野间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苏晏此刻琢磨的是,怎么让鹤先生看到一个漂亮的战场,好让幕后的弈者对阿勒坦一方的配合度与战斗力感到安心,从而从京城这片混乱的急流中跃出水面,现身摘取胜利的果实。
黑暗中的影子也许并想不到,它庞大的身形正是黑暗所赋予,一旦暴露在强光下,便没有了容身之处。也许想到了,却舍不得放弃之前所付出的一切成本。苏晏相信,迈向胜利的瞬间,便是它最接近灭亡的瞬间,只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彻底铲除它。
他要用一切可用之人,聚一切能聚之力。这最后一手棋,他要拼尽所能,与弈者争胜负、争生死。
哪怕他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下棋。
从前,有个人耐心地教他下棋。那人不容他悔棋,却容他在膝上撒野,对他说:一目十手。什么时候对方走一手,你能推测出他之后的十手,以及每一手的各条分支,无论对方如何变手,应对之策都能在你脑中一闪而过,才算是入门了。
我算入门了吗?苏晏有些空荡荡的心慌,忍不住想要呼唤那人的名字。
一点灵光忽然跃出脑海,他猛地抓住朱贺霖的手腕,突兀地问:“你派人在京城内外查找了那么久,有没有找过梧桐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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