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钟祈之一眼,刚要询问,钟祈之却一把扯过他的手臂,拉着他挤进了拥挤的人群。
“哎呀,哎呀呀……”经过一番拥挤踩踏,二人终于挤到岸边。
凌萧还好,钟祈之却像是刚刚和人干了一仗,幞头歪斜,衣襟松垮,口中还大喘着粗气。
他满嘴抱怨着望向水面,想着终于可以有一方清净之地,却见他买下的船被几艘小舢板挤在两丈开外的水面上,急忙靠不了岸。
船老大操着一口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正同小舢板的主人争执。
可小舢板的主人显然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对他乱七八糟的外地口音嗤之以鼻,见他急地跳脚也无动于衷。
船老大相争不过,一抬眼见他们二人已经到了岸边,心下不由越发焦急,两句话不投机,眼看着竟要大打出手。
见状,凌萧干脆在钟祈之手肘一搭,带着他越过小舢板,跃到了客船之上。
钟祈之毫无防备,见自己忽然腾空而起不由大吃一惊,双脚一软,差点大头朝下栽进水里,好在被船老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好一番折腾,还没出发就把小命搭进去半条,不过好在二人终于如愿上了船。
船老大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伙计,似乎一刻钟也不想在这个破地多待。一时间,整个小船上尽是嘈杂的呼喝之声。
钟祈之忙将凌萧领进了船舱,外界的喧闹登时小了许多。
二人临窗相对而坐,旁边的小炉上炭火正好,钟祈之将茶水架在上面,不一会儿传来咕嘟咕嘟的沸水声。
狭窄的空间内茶香四溢,水汽氤氲中,两岸的风景徐徐倒退,船开了。
“实在是人太多,大家都想赶在雨季开始之前把货运出去。这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搞到这么一艘半新不旧的。”钟祈之说着,抬手给凌萧斟了一盏茶。
“这船原本也是运货的,我跟船家好说歹说,才用一日的功夫将里面的陈设大概做了些修整,好歹能住人了。世子多担待些,等到了宽敞的地方咱们再换一艘大的。”
凌萧正看着江边亭亭净植的荷花发呆,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淡淡道:“无妨,这船就很好,不需再换了。”
闻言,钟祈之嘿嘿笑了两声,方才还一团糟的心情似乎忽然好了起来:“不换也行,那咱们就在这阴风细雨里扬帆远航,顺流直下!”
他说着高举起一只手,像个孩子般朝着乱成一团的渡口欢呼了一声。
舷窗外,熙攘的莲舟渡渐行渐远。凌萧怔怔地望着渡头上喧嚣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这几日已经渐渐熟悉起来的乡音,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这短短十几日里的历历过往,心中忽然升腾起一阵难言的情愫。
莲叶何田田,乌篷盖小舟。耳畔忽然响起初到此地之时,沈青阮为他介绍镇名由来时念的一句诗。
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地方,跌宕起伏的经历,虽然最后落了一身的伤,可回想起来心中最多的却依然是难忘。
十几日的功夫一晃而过,酒尚未温,荷花尚未满塘,人脸还没有认熟,枕席上的余热尚未消散,他们的小船却已经划开水波,又一次踏上旅程了。
暂别了,莲舟小镇,他暗暗言道,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舍。
正有些难过,耳边传来了一声叹息。他侧头一看,就见钟祈之也趴在舷窗的另一侧,眸光倒映水波,粼粼留恋不舍。
“本来没打算经过这个小镇的……”钟祈之道,“要不是跟沈兄走散了,大概这辈子也不会踏足这么个小地方。”
“其实说起来,我在这里也够倒霉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先是找不着沈兄急地上蹿下跳,后来好容易找着了,又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当街甩了个大耳刮子。”
“再后来就落到了世子手里……”他戏谑地看了凌萧一眼,“断了手腕,掉了蛇洞,撞了床柱,险些将小命都丢了。最后……还遇到了杜鹃……”
他叹了一声,声音中多了一丝波动:“人这一辈子能遇到的所有倒霉事,大概都让我在这几日遇了个遍。可怎么到头来要离开了,我心里反而舍不得了呢?”
他喃喃自语着,好像也没期待回应,自顾自说完就撑起手肘托着脸颊,望着漫漫江水陷入了沉思。
原本有些凉薄的纤细眉眼,在阴雨晦暗的天光下却仿佛多了几分人情暖意。
一时无话,茶香弥漫了狭小的船舱,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之中。
直到莲舟渡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钟祈之才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
回头见凌萧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他端起来把残水倾倒了,又给他斟了一杯新的。
“细算起来,距离在下上次回乡也有数载了,也不知家中亲故如何。”他也在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些新水,“还有院子里我亲手栽种的那棵梧桐,昔日纤弱小苗,如今想来,应该也已亭亭如盖。这次若有机会,定要回去看一看。”
凌萧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心头的离思,他望着窗外淅沥的细雨,忽然想起上次他坐船出行,还是从鹰城南下回京的时候,如今想想也有三年了。
少年时光最是易逝,一时盼望着日子过得快些,可蓦然回首却只见岁月匆匆,昔年之事恍若隔日,细算起来才惊觉已过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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