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宫女殷勤却有些沧桑的声音:“公主,您醒了?”
温宣鱼闭上了眼睛,又睁开,场景仍然没有变化,她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中年宫娥,她衣着华丽,显然是原本安宁公主的衣衫,此刻半低着头,脸上带着恭敬而不出任何错误的笑容:“公主,头还疼吗?”
温宣鱼一瞬有些错乱:“你叫我什么?”
那宫女伸手来扶她,马车仍然在行进,温宣鱼蹙眉,她伸手去扶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停车——小令,我的阿兄小令呢——”
伸出手来,这才察觉,华丽的衣袖随着裙摆一起垂下,她微微一动,裙裾就像是流水一样顺着莹白的肌肤翻卷滚动,而她的手腕上,碧色的玉镯随之轻轻滑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被换上一身女装,温宣鱼浑身一震,所有的疲倦都一瞬停下。
她一把扣住了那宫娥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小令呢?”
就在这时,只听劲甲的声音,轰然齐齐一声,马车停了下来,而那个宫娥也垂眸跪了下来。
温宣鱼松开她的手,她撩开马车车帘,走了出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地上都是积水,身着甲胄红色大氅的卫队护军们单膝跪地,齐齐跪了一地。
在他们前面,便是林享。
“林将军?”温宣鱼好像有点明白是什么情况了。
“公主。”林享抬头,他的脸色因为羞愧很红,眼睛也很红,他在挣扎,但是却已下定了决心,无论用软语相求还是逼迫。
“请公主怜悯。”
温宣鱼听完了他的话,这才明白,他们的确是护送安宁公主的队伍,奉命送至蔚州和蔚州刺史会和,协同蔚州送亲使一并前往北戎和亲。安宁公主也如期出了长安,路上的确也出了一点意外。
但并不是温宣鱼以为的那样。
安宁公主不是遇到了土匪,而是在经过凤翔城,一场洗尘宴后,再度生了逃跑的心思,于是在驿站中半夜秘密出逃,因此事事关重大,中郎将便亲自携带数名好手追踪,没想到遇见意外全军覆没,再未归来。
而他们这些人,都是从禁军和卫队中抽出来的,专职护送,若是出了意外,影响了两国和亲,以今上的脾气,死也罢了,按照律令在都城的亲人甚至老家的族人都可能会受到牵连。
公主不见了以后,他们说服了一个宫娥冒名顶替,将此事压了下来,但那宫娥毕竟中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如何能像送过去的庚书上的公主的模样。
——一路上在凤翔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见到的村妇也无可入眼之人,而现在已到了麟州境内,眼看就要到达交接使的地点,在这时候,林享看到了温宣鱼,这样的容貌和举止。
这是老天爷给他们这些人最后的机会。
跪在下面的兵士一个一个报自己的年纪,家中人口,羞愧而又悲伤向温宣鱼恳求:“只要公主同意,吾等送您和亲到达后,便即刻反了,同北戎蛮子战死也保公主声誉。”
“赵铭,可开五十石弓箭,擅远射,在侍卫亲军马军比武中得过十一名的成绩。家中有双亲高堂,兄长遗留侄子一人。”
“王山,十八,曾任职东西传令兵,一夜奔袭上百里,有一幼妹年方五岁,一嫂嫂二十。”
“……”
林享垂头:“若是拼上吾等全命,也可换得公主您安危,只求——”他忽然有些难堪得说不出话来,但一想到同袍那身怀六甲的遗孀,他又咬牙说出了自己都不信的话,“公主给末将一个机会。”
这些精悍的兵士无论履历年纪,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从底层提拔靠着自己拼杀拿到了现在的位置和荣誉,没有世家和背景的依托,世家和贵胄们早就知道此去往北戎的和亲九死一生,他们就是选中的弃子。
温宣鱼沉默着,这种方式是她不能赞同的,却是她能理解的,没有人可以对满门至亲的安危无动于衷。她忽的想起那让人断断续续的话:“……公主随匪,遇险……”
不是遇匪……而是随匪,是跟随。温宣珠是自己跑掉的。
在凤翔,能够胆子做出这样事情的人,现成的就有一个,赵武夷。
她问:“在凤翔洗尘宴上接待你们的,可是赵武夷?”
林享有些意外她竟然知道这个人,点了点头:“正是。那日末将在尾席,只能看到赵将军和公主短暂说了几句话。后来公主醉了,便提前回去休息。”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瞬间清晰。
赵武夷是要反的,关键是怎么反。现在送上门的公主便是一个上好的机会,预定的和亲被扰乱,安宁公主失踪,正好给了现正逡巡在金淮侧翼的北戎王子詹台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双方若是起了冲突,本已和凤翔节度使勾结的赵武夷正中下怀,便可乘势而起……所以,他才会巧言令色-诱拐了本就不愿意和亲送死的温宣珠。
——这个温宣珠啊,总是在关键时候准确选中一条最快捷也是最危险的捷径。
温宣鱼一瞬坐定:“林将军,我等需得立刻出发。赵武夷早有反意,现既拐走了安宁公主,便铁了心要行事,如今我们已完全出了凤翔的地界,正是他动手的时候。”
如同某种谶言,行道树过度浓密的枝丫横生,一滴雨滴从树叶上落下,噗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在地上水坑上砸出一圈圈涟漪,而下一秒,更宽阔的涟漪从另一个方向蔓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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