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踌躇呢,乔青青正好从外面回来,绕到他面前才敢认:“真是你啊,穿这件衣裳差点认不出来了。”
路千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小声问:“谁在里面?”
乔青青声音不由自主地放低了:“我爹啊——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伯伯。”
路千棠点点头,又傻站着不往里走。
乔青青叉着腰回头看他,说:“路千棠,你干嘛呢?还不进去,回来看家吗?”
路千棠还没说话,乔承孟从里面出来了,脸色沉着:“你叫他什么?”
乔青青吓得脖子一缩:“师、师兄。”
路千棠赶紧行礼,不小心扯到了背上的伤,疼的蹙了蹙眉,叫道:“师父。”
乔承孟冲他一点头:“进来吧。”
路千棠屏息进了里屋,瞧见软榻上坐了人,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乔承孟,乔承孟连个眼神都没回应,直接伸手带上了门。
路千棠有点局促,榻上坐着的人头发里搀着大片的白,正缓缓喝着茶水,抬眼瞧见他远远站着,冲他招手:“过来。”
路千棠顺从地走到那人身边,半跪在他面前:“世伯。”
这人正是刚刚班师回朝的现任凉兖主将——单池留。
单池留年近六旬,举手投足仍是金戈剑影的缩写,身不覆甲也是高马利刃下的脊骨。
单池留打量他许久,笑道:“长大了,自上次一别,有几年没见了?”
路千棠垂头说:“三年多了。”
单池留拉他起身:“坐这儿,我可担不起你这一跪。”
路千棠反而不敢起身了,有些僵硬地跪在原地。
单池留大笑:“犟骨头,起来——我这次回来,主要也是来看看你,听说进了京西营,感觉如何?”
路千棠这才坐到了他身边,说:“才待了三日不到,没什么感觉。”
单池留拍了拍他的肩头:“我虽然常年不在郢皋,但也知道,京西营里头多的是吃着皇粮的地痞,郢皋也是。”
路千棠听出来他意有所指,接话道:“近些年肥缺的位置上大多都是那些靠着祖荫的贵门子弟,什么春闱秋闱也都是走个过场,前两年还兴了一场文字狱,寒门出不了贵子,郢皋也只能任这些地痞横行。”
单池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换了话题:“想念凉兖吗?”
路千棠心头一震,轻轻点了点头。
单池留又说:“知道凉兖人怎么驯兽吗?”
路千棠摇头:“我只见过驯马。”
单池留将茶杯转了一圈,放回了原位:“我说的是野兽——像狼,凉兖人会拔掉它们的利齿,削平它们的尖爪,让它们失去生存的能力,再像狗一样地喂养它们,让它们熟悉笼子里的规则,久而久之,它们就会真的把自己当成狗。”
路千棠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正午的烈日透过绿纱窗,落在地上变成细碎的鎏金。
路千棠的半边脸被窗外的强光晕成了模糊的一片,额角的鬓发在日光下泛着金色。
单池留说:“而实际上,失去尖牙和利爪的狼,还不如一条狗。”
“狼拥有过草原,知道原野上的风、和笼子缝隙里渗进来的风,是不一样的。”
路千棠胸口起伏得厉害,半晌才哑着嗓子,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我没有把自己当成狗。
没有被锦绣世景迷了眼。
单池留目光灼人:“千棠,你要自己想办法,回到草原上去。”
路千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营,他魔怔了一般爬上了屋顶,企图越过北边的锦屏山窥见曾经的凉兖。
但他只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屋顶,还有数不清的旌旗。
直到临近傍晚,赵景换班回来瞧见他,才把他从屋顶上拎了下来,强行让他脱了衣裳,这才看见里头的纱布都让血浸透了。
赵景见他失魂落魄的,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是见到债主了啊,这个表情?”
路千棠不说话。
赵景给他重新清洗上了药,自说自话:“别总悲春伤秋的,少年人要有少年人的样子。”
路千棠眼睛生的黑亮,这会儿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看着让人心里不落忍,赵景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纸包,递给他:“给你捎的零嘴,吃不吃?”
路千棠闻到了甜香,这才看见是一包麦芽糖,估计是因为天气太热,糖块都黏在了一起。
路千棠看看赵景,心里颇不是滋味。
赵景顺手搁在他面前,收拾了东西要出去:“少吃两口,待会儿吃饭。”
路千棠伸手捏了周遭的碎糖放在嘴里,这糖甜的有些发苦,他嚼了两下,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赵景正好瞥见,手忙脚乱起来:“怎么哭了,这么难吃吗?”
路千棠摇头,又吃了一块,说:“赵哥,谢谢你。”
赵景哎了一声:“你叫我一声哥,就别见外——今晚吃面,等着啊。”
于兴大概是打过招呼,路千棠这半个月的班都排的相对清闲,他也正好借机养养伤,金疮药快涂完了,他身上的伤也终于落了疤,不再动辄疼的直不起腰。
这段时间里,那起引起郢皋百姓关注的,太子门客逼良为娼的案件也激起了许多不满的声音,一度演化成门客行为是太子授意的传闻,引得民心惶惶,议论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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