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的前一天,是不间断的焚香及净身。
「水洗去凡尘俗气,香薰则是染上福气。」绕着我忙的巫女如此解释。「放心,神灵大人会很喜欢你的,这可是我们村中梦寐以求的殊荣。」
因为隔天将举行祭典,两名巫女进驻我家,替我安排相关事宜。她们都是很年轻的女孩子,住在隔壁村,因为老巫女的吩咐而来替我打理。
我坐在特意被空出的房间中央,腿下只踮着一团软软的蒲团。不保暖的薄纱缠在我赤裸的身上,用夹子简单固定住。和我独处的巫女拿着嫩绿色的柳条在我四周轻甩,同时跳着一种简单但又特殊的舞步。「隔壁村的巫女很多吗?」
「因为我们是以巫女为名的村落,因此巫女这项行业挺兴盛的。不过由于巫女是必须经过层层筛选和训练才能获得的职位,所以想当上巫女还是得有一定实力。」其中一名巫女一边解释,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有停下。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由于自己只是因为无聊随口问问,也没继续问下去。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静默之中的仪式。
§
綰青丝,凤冠霞帔。
一点梅,额间点花鈿。
新嫁娘,新嫁娘,墨溪有女要出嫁。
站在桌前,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自己仍是棕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但对我来说却宛如陌生人。一袭红色嫁衣端正束好,沉甸甸安在身上,腰间则垂掛着半透明的琉璃流苏。此外,我的耳上掛着黄金打造的花朵耳坠,颈间则戴了沉重的红宝石项鍊。最为特别的是,我头上的金冠也与传统有些不同,雕着一隻精美的狐狸。这样数下来,我几乎是把整座村子的财產都穿在身上,只为了让神明高兴。
我是祭品,献给狐狸的祭品。
「该上轿了,要是耽误了吉时,会招致更大的灾难。」其中一名巫女在门口提醒,催促着我赶快上轿。
屋外,大队人马在等待,喜气洋洋。
所有东西都是红的,宛如一簇簇燃烧着的火焰。除去巫女,村中只有四个抬轿的大汉随行。母亲帮我理了理衣服,拉下盖头。「记住,只有你的夫婿可以把它拉起,否则你得一直等下去。」
谢过母亲后,我便在巫女的指引下上轿。身上首饰随着我的步履叮噹作响,增添了不少喜气。
轿外锣鼓喧天,村民欢呼送行。
我闭上眼,在阴暗的轿内屏气凝神。
过了不久,欢呼声渐小,只剩下巫女吟诵的声音,而内容无非都是讚颂神明的话。我很快便对外头的声响失去兴趣,靠着轿壁打起盹来。路程渐陡,代表队伍已经上了山,进入未知。
唤回我注意力的,是轿子被放下的声响。
一隻白皙的手伸向我,我认出是在山下替我打扮的巫女。
我走出布帘的遮蔽,站在鬱鬱葱葱的树林当中。
这是一块不大的空地,甚至连成为空地都有些勉强。两名巫女在我跟前铺下一张毯子,刚好是可以让我双膝跪地的大小。「你在此地跪着,夫君很快便会来接你。」
我依言跪下,没有反抗。
接着又是十分鐘的吟唱,歌舞,彷彿这是场真正的婚礼。
只可惜,我连未来夫君的影子都没看见。
歌舞结束之后,大汉们抬起轿子,与巫女一同下山。离开之前,巫女长还千交代万交代我绝对不能移动也不可自掀盖头。「神灵通常会比较慢下来接应,你静心等待便是。」
巫女的吟诵声渐没,森林最终只馀我一人。
当然,不存在的神灵没有来接我。
于是我便在此地跪了一天一夜。
§
当我终于想通狐祭的意思时,第二天的晨光已经衝破云端。
我的双腿因为长时间跪坐而半麻,肩颈也因为沉重的首饰而极度痠痛。好在嫁衣够厚,所以我没多受什么寒。自己又累又饿,眼皮则因撑了一整晚而沉重不已。
然后我终于醒悟,这整场婚礼都是假的。
巫女们口口声声说会有神灵来接我,殊不知根本没什么神灵,而村民还傻傻的信了。她们就是要让我独自饿死在山林之中,作为让神灵息怒的祭品。
我溢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对啊,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仪式是真的,大人蠢便算了,我竟然还跟他们一起蠢了下去。
思及到此,我忍不住感到哀叹,但同时又松了口气。担心十年馀的神罚没有降下,而我也还活着。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撕开袖子的夹层,取出昨天偷缝入的大饼。因为当时担心神灵会过好几天都没来接我,所以便预先做了准备。我伸直发麻的脚,大口吃着已经冷掉的饼。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饼只有一个,身上也没带着水袋,说实在的,自己现在的处境一点都不乐观。
要冒险找路回村中去吗……不,以村里那迷信的态度,一定会以为我逃跑而再度将我送回,甚至可能有小命不保的危险。既然这样,就只能越过这山头看看了。
我扯下碍事的罩帘,眼界终于恢復清楚。
收起褪下的布,我一步一步往狭窄的小径走去。
走没几分鐘,我的腿便酸了,尤其是这种用来出嫁的鞋子,一点都不好穿,甚至紧得发疼。无奈之下,我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揉着脚歇息。
该怎么办呢?这样真的能在自己饿死之前翻越这座山吗?而且我甚至不晓得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对了,这里不是山林里吗,该不会会有狼之类的生物?
突如其来的恐怖想法佔据了已经很不安的心思。我突然佩服自己可以在原地跪整整一晚。要是一个不走运,我早被吃了!
虽然现在还没看见什么大型动物,但我相信自己的好运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霎时,所有的风吹草动彷彿都是即将袭击而出的敌人。
该怎么办?我会死在这里吗?听说山里猎食者很多的!熊、狼,或是飢饿的狐狸……
思及到此,我的眼角忽然有黑影闪动。
逃,快逃。
人类的本能让我从石上跳起躲避,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爪子的光芒从耳际一闪而过。迅速退开,我终于看见来者的真实身分。
那是一隻狐狸。
灰色凌乱的皮毛彷彿在泥中滚了好几圈,身躯高大精实但看起来像是饿了好几天,几搓毛发中还能看见一簇一簇的艳红。除此之外,白森森的利牙及锋利的爪子看起来都很乐意把我切成他今天的午餐。
接着牠打量了我几秒,便毫不犹豫再度扑上。
顾不得自己的恐惧,我拔腿就跑。
尖叫提到嗓子眼,厚重的嫁衣此时成了恼人的累赘。我提起裙子,歪歪斜斜地向反方向逃去。
我能听见狐狸热呼呼的喘气声,牠的气息铺天盖般将我束缚在这无法逃离的网中,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在移动。
想当然尔,我才跑没几步,便被轻松追上。
背后一凉,爪子刮上了我的后颈。我倒抽一口气,腿软瘫倒在路上。紧接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疼,深入骨髓的疼。
意识一点一点地被抽出,我甚至能感受到灵魂被侵蚀。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彷彿自己流下的不只是鲜血,还有自己的生命。我甩甩头,想把这种晕眩感甩掉。凭着尚未退去的肾上腺素,我踢掉自己的鞋子,再次逃跑。
然而,背后的狐狸并没有马上追来,反而好整以暇地慢慢跟上。也没错,现在的我宛如垂死的猎物,等到我体力耗尽倒下,牠便能轻而易举享用美食。现在的我,完全是牠的囊中之物。
我在内心兀自祈祷谁能拯救我。但眼下这个境况,自己根本是死路一条。
然后远远的,我看见有个身影靠着树歇息。
是人类!
顾不得针扎般的疼痛,我跛着脚靠近那个男人。
足够靠近之后,我才发现对方的确是个人,但他是坐着休息,而不是站着。他半闔着眼,睡得挺香。男子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胸前,不像是从山下村里来的。五官轮廓分明,极像水墨画师傅笔下的作品。
儘管男子一脸生人勿近,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大叫。「快跑!」
就算我不能跑了,至少要提醒同为人类的他!
「……」男子弯着头,看起来就是没醒。
「这位先生!有会吃人的狐狸,你快醒醒啊。」好不容易来到他面前,我再度大叫。
就在我即将伸手摇动他时,男子缓缓睁开了眼。
黄色的眼睛。
异于常人的眼睛搭配着丹凤眼,让整张脸带着诡异的美感。他的额骨比常人高,使得脸型被稍微拉长。虽然他身穿人类的衣服,但整体给人的感受就是十分的……妖异。对,我想应该可以用这两个字来形容。
「你刚刚说什么?」直到他轻啟薄唇,我才惊觉自己看到恍神了。
「有狐狸,就快追上来了,你快点逃吧。」奇怪的是,那隻狐狸在稍远的地方徘徊着,似乎有点忌惮。
「嗯?我的地盘,为什么我要逃?」细长好看的眉轻挑,男子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
好高。
就算仰着头踮起脚尖,也无法和男人平视。压抑住内心的战慄,我小声开口。「那隻狐狸会吃人。」
「原来如此。」男子低头审视着我,富饶着兴趣。「你就是昨天在山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人类小女孩。」
我瞪大眼,一时无法消化这句话。
不只那隻狐,还有其他生物知晓我的存在?
「你继续逃吧,那隻狐我会处理。我对于你还可以逃多远很感兴趣哦。」男子笑道,当然,我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快走,以免我改变心意也想吃了你。」
在知晓整座山的生物几乎都想吃了自己之后,我赶紧踏着蹣跚的脚步离开。大约走了几步,我听见身后传来惨叫声。回头一看,我看见同样细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但体型已经大了许多倍。而那件褐底黑网的衣服……那哪是衣服,那是他的蛇皮!
刚才的男子早就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恐怖体型的巨蟒。而于此同时,巨蟒张大嘴,彷彿在吞下什么东西。那个男人,是一隻蛇妖。
肾上腺素退去,我整个人已经进入虚脱无力的状态。
到底是怎么样的山,才会藏着这么多妖异之物?
而我区区一名负伤的人类,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断裂,最后的体力也终于消失殆尽。
我身子一歪,就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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