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啊——!啊——!将军——!将军——!”
严熙被余春柳的哭嚎声吵醒。
她下床走到衣柜前蹲下,拨开悬挂的大衣,拉开藏在衣服后面的小抽屉。最小的药盒,铝板装,抠一片药再倒一杯温水。
她动作熟练地端着水杯来到余春柳的卧室。
她坐在床上,一头枯草似的长发垂下来,枯草下蜡黄色脸庞上遍布细小皱纹,泪水顺着脸上张开的皱纹流淌下来。
“将军呢?将军的相片去哪了?为什么不在这个桌子上了?”她枯瘦的手爆发出力量,像抓住求生稻草一样死命摇晃严熙的胳膊。
她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说到:“吃药。”
“你快去找找将军的相片!”她又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求求你了!”
严熙按下情绪走到供桌前,把严将军的相片拿起来擦干净,送到余春柳的手里。她紧紧抱住相片,呜咽的哭声更大了,楼上已经有不耐烦的脚步声响起。
“吃药!”
她终于失去耐心,把她的右手从相框上一根根掰开,水杯和药都硬塞进她的手里。年过半百的老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抽噎,张口不情愿地吞掉药片。
“咽下去!”
“呜呜!求求你,我能不能不吃这个药,吃了我会忘记将军。”她用睡衣袖子的边角擦眼泪,绛色睡衣留下深紫痕迹。
“不行,你病了,吃药对你病情有好处。”
“我的病早就好了,不信你去问医生。”她装模做样的抬手抹眼泪,脸上的泪水早就已经干涸。
严熙叹气,又想到明天正好要带她去复查。
她用妥协地语气说:“好,今天的药你先吃了。我明天带你去看医生,如果他说你可以停药,我就不再强迫你吃。”
她信了她的话,自觉把水喝下去。片刻后,她手里抱着相片,嘴里呢喃着‘将军’,头发乱成一团混搅的水草沉入睡梦。
替她掩好被角,她退出房间。
今夜是如此平凡的一晚,在她所经历的漫漫长夜中,这样的对话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从高考前夕父亲去世,母亲强撑着主持葬礼后,她就开始病得一发不可收拾。遗忘,迷路,胡言乱语,她的行为和心智退化成了小孩。
楼上的脚步声平息,家里落入一片死寂之中。严熙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她颓废地扶着餐桌坐下。曾经每次家庭聚餐时她坐在这个位置,对面坐着妈妈,右斜前方坐着爸爸,那个人就坐在自己右手边。她坐在这里还可以看见那扇上锁的房间——那个人曾经住过的房间。
真恶心,她怎么会想到那个人?
她立刻反思自己,揪住自己的头发想把他的形象从脑海里拔出去。她对着自己的脑袋锤打,惩罚自己不受控制的身体——为什么每当处于放空状态就会想到他?
疼痛拉她回到现实,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沾湿睡裙。
回到自己卧室,躺倒在熟悉的床铺上,她费力地大口呼吸,枕头上的潮湿还没完全干透。拿被子蒙住头,眼泪再次泛滥,落进耳朵的轮廓里。耳边有风浪的声音,咸苦的回忆如海浪汹涌而来,海浪压在她身上,拖她进入不得挣扎的深渊。
良久,拉下薄被,平复呼吸,她终于在回忆的死海里上岸。
......
B市进入六月,已经过了立夏,气温在稳稳攀升。
曲折回廊,两旁草率种植的爬山虎也散开一片枝繁叶茂,给予医院里苦闷等待结果的病人和家属浅浅阴凉。
余春柳拿着破碎的手机在屏幕上戳戳点点,她带着小孩的天真笑脸凑近严熙问:“怎么了?将军刚才和我通话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你认错了,那不是他。”
“少来,你肯定是嫉妒我。将军是我一个人的,你永远别想打他的主意。”
她努力学着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嗯,是你的,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嘿嘿......嘿......哈哈,将军......”得到夸奖的小孩子,心里比喂了一颗蜜糖还要开心,她抱住手机痴痴地笑起来。
爬山虎垂下嫩绿枝条,深绿叶片挡住了严熙的视线,她拿开手机,圆圈的尽头是一则提示。
余额不足。
她不知道自己要露出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些事情,干脆抬手附上额头,盖住自己的眼睛——给予自己一个短暂的,小小的独处空间。
事与愿违,越是想安静的思考,越是求不得宁静。刚才的场景如放电影,场景变换如走马灯在她面前放映。
“你这个家属怎么当的?病人说她腹痛已经持续一个月了,你没关注过吗?”
“我.....对不起,医生,您看这个......”
“大概率是子宫癌晚期,尽快办住院吧。”
严熙从诊室出来,余春柳在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打电话。她佝偻的后背紧贴白灰墙壁,细碎的墙灰像一层白纱衣盖在身上,讲电话的声音大到站在这边也听得一清二楚。
“喂!将军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好想好想你!” 神情好似被人求婚的少女,她羞赧地捂住嘴。
“......”
“严熙?她最近上小学了!还和严律一个学校呢!哦不对不对,严律现在改名叫严将啦!” 她自豪地说。
“......”
“你要和她说话?等等噢,我找找她。”
她捂住电话,蹲在地上找了起来,嘴里喃喃着唤严熙的名字。严熙走过去,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脊背,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找到了!我找到严熙了!我把电话给她。”她眼里擦出星点,抓住严熙胳膊,把手机往她怀里塞去。
她接过手机放在耳边,想当然认为一定是余春柳胡乱拨打的电话号码,又一次自导自演自我欺骗,便随口说到:“不好意思我妈有精神病,抱歉打扰到您。”
良久,对面没有声音。
在她将要失去耐心的时刻,电话里传来一断沉重的呼吸。这阵不可见的微风卷起她的神经,手臂上预警般跳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那个人熟悉的声音响起:“严熙,最近还好吗?”
“滚!”
她摁下醒目的挂断键,触电般扔掉手里的烫手山芋。手机砸在地上,屏幕上有触目惊心的裂纹,她的脸庞在上面倒映,也分割出很多形象——愤怒,震惊,恐惧,害怕......
......
严熙放下手掌,爬山虎那片翠绿且充满盎然生机的叶片又重回视线。她翻找通讯录,在舅舅的名字上停留,电话打了出去。
“喂,是小舅吗?我是严熙,可以向您借点钱吗?我妈妈她......”
过程顺利的出乎意料,小舅听说后特意赶到医院陪严熙办理住院手续,他给严熙的银行卡汇入两万块。
等待检查结果的中午,小舅和她们一起在医院的食堂吃午饭。
他眉头紧锁,关切地说:“这事你告诉严将了吗?他是你们的一家之主,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让他回来决定吧。”
严熙低头扒饭,小声地回应:“我知道。我晚点和他说。”
小舅见她面容憔悴,语气强硬带了些火:“他一个人美其名曰在A市挣钱,三年了都不回来看自己的妈。这混蛋吃了奶,忘了娘!”
火苗噌的一声窜起,他情绪激动地捶向桌子。余春柳吓得缩在她背后,放在桌上遍布裂纹的手机被弹下桌子。
“他......工作忙。”她嚼碎咽下一团米饭,开口讲出含糊的辩词。
忙忙碌碌奔跑一天,她还是被告知——病床已满,下周一才能安排住院。
吃过晚饭后便只能和小舅告别,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入夜,余春柳比往常听话,服药睡觉都没再折腾严熙向提稀奇古怪的要求。她早早哄睡余春柳,自己也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小腿酸胀,脑子却在高速运转。
亲戚的钱,嘴上说不用还,严熙还是拿手机一笔笔记下。她认真的想着从亲戚们那里借钱只能救一时急,长久来看需要从银行贷款,而她今年刚毕业也需要尽快在本市找工作......
榨干脑汁想完搞钱的百八十种方式,她眼前浮现那个人的音容面貌。
不可能!绝对不会选择求助他!
晃掉脑子里的不切实际的想法,埋首在枕头里,她逼迫自己早早走入睡眠,这样每晚碎片的睡觉时间才尽可能多一些。
今夜的梦格外凶猛,她梦见自己被一只猛兽扑倒,手脚都被摁死,野兽张开大口欲将她吞吃入腹。她听见压在身上的野兽口吐人言:严熙,最近还好吗?
挣扎,却开启重复的回忆陷阱。
耳边回荡玻璃杯碰壁的悦响,眼前是一片酒红色波涛,而她站在涡流中心——仅容纳她一双球鞋大小的礁石上。
“啊——!将军!”余春柳的叫喊声撕破梦境。
严熙痛苦地揉着头起床,她向卧室的窗外望去,天已经翻起鱼肚白,日光折射出丝丝缕缕的红线穿梭在白云间。
她揉着干涩的眼睛走进客厅,在客厅的长形餐桌上向杯子里倒八分满的水,药片放在手心里,拿起水杯和药片走进余春柳的卧室。
“我不吃药!医生说我不用吃了!”她抓住严熙的胳膊摇晃着求饶。
抓在水杯上的手背生出青筋,青色血管落下,她放下水杯,温声细语和她耐心讲道理。
“你记错了,医生说你要坚持服药。你像昨天那样好好吃药,严将军才会给你打电话。”
“你不要骗我。”
“没有骗你,昨天将军还说下个月就休假回来了。”
她急切地从严熙手里抢夺药片慌张塞进嘴里,生硬地吞咽着药片。严熙递过水杯,空出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哄睡余春柳,严熙决定去银行咨询贷款抵押的事宜。她走到青色铁皮门的门口,拧开长着红褐色铁锈的锁芯那刻,一道高大的阴影正落在她头顶上。
她急忙去拉门把,那只手便卡在门缝上,僵持之下门外一个疲惫的声音先挤了进来。
“严熙,最近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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