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却担忧地看着她,道:“黎家这泥潭,终归是拖累了你,早知道我就该禀明皇上,叫他下一道圣旨,让你脱离黎府,和他们断了关系才好。”
黎枝枝摇首,道:“这样他们就该非议您了。”
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大概又会议论,长公主仗势欺人,抢了人家的养女不算,还要逼着人断绝关系,无论怎么做,他们都有话说,黎枝枝再了解不过了。
长公主却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我年纪比你大,经历的事情也比你多,哪里会怕这个?尽管让他们说去。”
黎枝枝也笑,眨眨眼,道:“尽管让他们说去,您不怕,我也不怕的。”
话虽如此,到了翌日,黎枝枝入了宫,照例去翠浓宫教容妃作画,两人坐在书案前,容妃双手托着腮,一边看看画,一边又看黎枝枝,欲言又止。
黎枝枝早就发觉了,道:“娘娘有事?”
容妃蹙起秀眉,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已经听说你的事情了。”
黎枝枝故作不知,疑惑道:“臣女的什么事情?”
“那些传言,”容妃一手拈着墨锭,慢慢地研磨着,道:“是纯妃和皇上说的,她可真是个大嘴巴,就见不到别人好,本宫就说她是嫉妒你吧?平时装得风轻云淡的,一逮着机会就作妖使坏。”
黎枝枝听罢,良久没有说话,容妃又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看起来比黎枝枝还上心,黎枝枝执着笔,一边仔细作画,一边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怎么办呢?”
她沉吟片刻,对容妃道:“娘娘,臣女教您作画吧?”
黎枝枝一直在翠浓宫待到了晌午,听宫人来禀,说圣驾过来了,容妃带着阖宫上下出去相迎,景明帝负着手进了殿内,问道:“这几日都画了些什么画?”
容妃便取出一叠宣纸奉上,笑吟吟地道:“臣妾这几天可勤勉了,晚上连睡觉做梦都在画画,皇上您瞧瞧。”
景明帝接过去,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不时微微颔首,道:“确实有进步,至少看得出模样了。”
他一边说着,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幅画上,拿起来抖了抖,上面墨迹尚新,景明帝端详片刻,问道:“这也是你画的?”
那上面绘着一丛茂盛的荆条,笔触流畅熟练,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不可能出自容妃之手,景明帝故意发问。
“这一幅画乃是臣女所绘。”
黎枝枝忽然跪了下去,垂首道:“臣女心中有愧,藏了多日,不敢禀明圣上,怕辜负您的喜爱,请皇上赐罪。”
景明帝看着她,淡声道:“你有什么罪?说来听听。”
黎枝枝磕了一个头,这才直起身,清澈的眸中噙着泪意,眼眶通红,道:“其实臣女并非黎府所收养的,而是……而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只是爹爹和娘亲不肯相认,故而让臣女隐瞒事情的真相,对外人说是收养的……”
“此事长公主殿下也不知情,只是臣女心中有愧,昼夜难安,倘若坦诚,便是对不起父母,是为不孝,可继续隐瞒下去,便是欺君,此为不忠,皇上厚爱臣女至此……臣女实在不知如何面对您……”
她说到这里,长长的睫羽轻轻一眨,扑簌簌便落下两行清泪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我赶在12点之前了!生日过去啦!明天会早点
给景明帝喝茶
第一百零二章
听着黎枝枝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景明帝的眉头也一点点皱了起来,是显而易见的不悦,语气冷肃道:“真是无事生非。”
容妃也在一旁纳罕道:“怎会有这样的父母?亲生的女儿不要, 反而去捧着那假冒的?”
黎枝枝垂眸敛目,小心翼翼地道:“爹娘这般做, 自有他们的考较,父母有命, 不敢不从, 故而臣女从未向外人说过实情,可终究还是欺瞒了皇上和长公主殿下, 臣女实在于心有愧, 日夜难安,战战兢兢, 不可终日, 今日斗胆向皇上陈情, 请皇上降罪……”
容妃气道:“这原就是你爹娘的主意,和你有什么相干?”
景明帝盯着黎枝枝看了片刻,仿佛审视,他语气沉沉地问道:“欺君之罪,重者当诛, 你也甘愿认罪?”
这话一出, 容妃都惊了,脱口道:“皇上!”
景明帝没理会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落在黎枝枝身上, 少女伏跪于地, 手指紧紧揪住袖口, 看得出来十分害怕,甚至是瑟缩的,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答道:“臣女愿意认罪。”
空气安静下来,变得有些紧绷,容妃的神色忧心忡忡,到底是没敢立即插嘴,少顷,帝王才沉声斥道:“胡言乱语!”
景明帝霍然站起来,低头看着黎枝枝,道:“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此三条,你一样都未能做到。”
黎枝枝轻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却听景明帝话锋一转:“不过,这其中的错也并不在你,为人父,止于慈,慈惠以生之,教诲以成之,黎岑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何能来苛求你?朕看你平日机灵聪敏,为何在此事上却拎不清?你今日肯为他们认下这欺君之罪,可曾想过他们会怜惜你半分?”
他鲜少说这么多话,显然是真的动了气了,来回踱了几步,恨铁不成钢似地训斥黎枝枝:“朕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黎枝枝弱声道:“臣女……臣女明白。”
景明帝冷着脸道:“既然明白了,还跪在地上做什么?”
容妃很有眼色,连忙吩咐左右道:“快,还不快把郡主扶起来?”
几个宫人立即扶起黎枝枝,景明帝复又坐下,语气淡淡地对她道:“为人父母,岂有不怜爱自己儿女的?他们这般待你,不过是未曾将你视为亲子罢了,哪怕你今日因他们而死,也换不来一个好字,往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
黎枝枝眼眸微红,向天子拜了拜:“皇上所言,臣女一定谨记于心,不敢忘却。”
景明帝颔首,像是终于满意了,他又在翠浓宫里坐了坐,起身离去,等恭送了圣驾,容妃才大松一口气,轻轻拍着心口,对黎枝枝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方才吓死我了,万一皇上当时真的降罪,你怎么办?”
黎枝枝笑了笑,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臣女听从父母,是尽了孝道,向皇上坦诚,是忠君之举,倘若皇上真的降罪,臣女便心甘情愿受罚,无怨无悔。”
话虽如此,她今天敢直接向景明帝陈情,自然是有一定的把握,一来,景明帝表面看似冷漠严肃,但是内里却十分宽容随和,看他平日里待容妃便知道了,还有上一次,黎枝枝对他说起老家曾吃过的炊饼,没多久,宫里竟真的派人送来了,还特意让太监问黎枝枝好不好吃,这足以证明景明帝是一个心思很细的人,甚至是有些温和的。
二来,就如黎枝枝方才和容妃说过的,她只是听从父母的意思行事,这是孝道,黎枝枝本身没什么错处,如今她选择袒露实情,这是忠君,所以无论如何,景明帝应该都不会过分责备她。
只是说归说,黎枝枝心中依然免不了忐忑,好在,事如人愿,这一关算是彻底过去了,至于黎府会不会因此受到责难,黎枝枝并不太关心。
然而景明帝并没有轻轻放过黎岑,说来也是巧了,户部尚书年事已高,欲乞骸骨还乡,尚书一职空缺出来,自然要提拔新的人选,吏部递了折子上来,提议让户部右侍郎黎岑担任尚书,理由是他在户部已有许多年了,对于户部的一应事务都很熟悉,兼之其人性格稳重,颇有才干,必然能胜任户部尚书一职。
这倒也符合一贯的规矩,六部各司其职,事务繁冗杂多,若是从别处调一个官过来,恐怕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到门道,这眼看都七八月了,再过一阵子就是年底,到时候户部的事情更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马虎,所以从户部遴选一位官员顶上,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再说黎岑在户部右侍郎这个位置窝了许多年,虽然无功,却也无过,哪怕是九转金丹,如今也该轮到他升官了。
古语说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如果放在往日,经吏部细细商议后的升迁人选,若无大问题,都会拿到御笔朱批,收拾收拾,就能欢欢喜喜走马上任了。
可偏偏景明帝今日听了黎枝枝的事迹,对黎岑正看不顺眼,他拿着那折子看了许久,久到吏部尚书都疑心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心中不安时,便听天子冷声道:“黎岑此人心术不正,贪图虚荣,倘若令他做户部尚书,将来必然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如此恶劣人品,怎堪配为天下万民管理国库?”
说罢,便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划去了黎岑的名字,此人为了名声面子,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愿意认下,妄图瞒天过海,景明帝愈发觉得这样的人不配为官,遂一不做二不休,当即下了圣旨,历数黎岑几则罪状,言其欺君罔上,当场直接把他的官撤了。
吏部尚书捧着天子御笔亲批的奏折,目瞪口呆,他都有些同情黎侍郎了,官没升成就算了,反倒还一薅到底,连个原职都没保住。
不过这种事也算不得什么,凭天子喜怒,被贬官的人多了去了,有人一天之内贬了又升,升了又贬,来回折腾,还有更惨的,一贬再贬的,只能说,这位黎侍郎着实是倒了大霉了。
却说黎岑本是满心盼望着等升官,却没成想最后等到了撤官的圣旨,两条腿都软了,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旁边的同僚连忙掺住他,叫道:“黎侍郎,圣旨还没唱完呢,您且再等等!”
那朱衣太监捧着圣旨,把黎岑的罪状一一念了出来,景明帝斥责他枉为人父,不教子女,又骂他欺上瞒下,心思不正,此等庸才,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何以论及家国天下?
圣旨最后又说,其女黎枝枝聪颖敏慧,朕与长公主心中甚是喜爱,既然你看不上,就让她离开黎家,入皇室玉牒,从此往后,她与黎家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这道圣旨是当着整个户部的官员们念出来的,黎岑这一辈子,都没丢过这样的脸,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要领旨谢恩,神色木然地听着同僚们喁喁私语,议论他的事情。
他只觉得面若针刺,如芒在背,一双眼睛通红得吓人,两手紧紧抓着那明黄丝绢,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户部的门廊上,也好过受这奇耻大辱!
……
圣旨传到公主府的时候,黎枝枝正在和萧如乐玩升官图,长公主从她口中得知了今天宫里发生的事情,不免心有余悸,嗔怪着教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冒冒失失?这么大的事情,该和我商量一番才是,万一真的惹恼了皇上呢?”
黎枝枝扔下骰子,笑眯眯道:“您说的是,都是我的错,不过那会儿的时机恰好,我便顺势向皇上坦白了,当时也没想别的,只担心会牵连到您。”
“哎,”长公主拉着她的手,看了半晌,语气怜惜地道:“也是一件好事,有这一道圣旨,从此往后,你就脱离了黎府,真真正正是我的女儿了,再没人敢指摘你,要你去孝敬什么养父母了。”
她说着,面上露出欣慰的笑意,道:“说起来也是我小气,心胸狭隘了,每回听见他们说什么养父母,我心里都不大高兴,我好好养着的女儿,如珠似宝,怎么就非要认那一对夫妇做养父母呢?可见人心都是不满足的。”
她从前只想着,黎枝枝愿意认她就好,可时间一长,她就期盼着黎枝枝只认她一个人,至于那什么养父母,哪怕是一个名头,她听着心里也有疙瘩。
好在,如今这疙瘩终于是没有了。
长公主一高兴,便命后厨准备一些点心和好酒,带着黎枝枝和萧如乐三人在花园小坐,闲谈之时,不经意提及许久未归的萧晏,萧如乐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连平日里最爱的点心也没什么兴趣了。
黎枝枝和长公主对视一眼,她起身坐到萧如乐身边,轻声哄她几句:“又想哥哥了?”
萧如乐掰着手指,道:“还有三天呢。”
正在这时,有下人捧了一张帖子前来禀道:“这是建昌侯府送来的,说是给郡主。”
黎枝枝一愣,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看,长公主好奇道:“建昌侯府,是那位裴小公子?”
黎枝枝点点头,道:“他说神保观有庙会,约我一同去玩。”
长公主听罢,眸子一转,笑吟吟道:“那庙会颇是热闹,有许多好玩好吃的,你要不要去?”
萧如乐急忙道:“阿央也想去。”
黎枝枝想着她这几日思念萧晏,情绪失落,带着她去逛逛庙会也好,遂道:“那就去吧。”
长公主有些犹豫:“你要带阿央一起?”
黎枝枝点点头,萧如乐立即抱紧了她的手,警惕地看向自家姑姑,强调道:“阿央也去!”
长公主便不说什么了,道:“那你再多带些人,把徐听风也带上吧。”
黎枝枝自然答应下来,背着她,长公主又把徐听风叫到一边,吩咐道:“过两日他们去神保观玩,你看着点阿央,别叫她捣乱。”
徐听风颔首应是,心中还有些疑惑,确实要看着七公主别让她乱跑,但是什么叫别捣乱?
紧接着便听长公主道:“多让枝枝和那裴小公子相处,若有什么事,便及时派人来报给我,明白了么?”
徐听风:?
“属下明白……”
其实徐听风还是不明白,太子殿下走的时候吩咐他看紧郡主,让他听郡主的差遣,现在长公主也有吩咐,他该听谁的?
作者有话说:
更了!
第一百零三章
天色已经擦了黑, 一弯银月挂在天边,显得清冷冷的,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娄阳城, 民居房屋都隐没在夜色之中,只能看见朦胧的轮廓, 隐隐约约,有一行人抬着几顶青篷小轿从长街尽头而来。
不多时, 小轿在一座楼前停下来了, 楼里楼外都点着灯,火光通明, 兰膏明烛, 华灯错些,间或有丝竹管弦之声自内隐隐传出来。
随行的仆人上前, 恭敬地打起轿帘, 请出了一名青年, 他身着一袭青玉色的袍子,模样生得很是俊美,眉眼深邃,凤目微狭,只淡淡望过来, 神态中便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尊贵气势, 这是常人所学不来的。
早有人在门口等候了,这时连忙迎上前来,恭敬拱手:“见过太子殿下。”
萧晏随意摆手,打量着面前这座精致的小楼, 笑着道:“想不到娄阳城也有这般好去处。”
那官员躬着身子, 满面堆笑地道:“殿下过誉了, 娄阳到底是小地方,穷山恶水,哪里比得上京师软红香土,热闹繁华?殿下快请进,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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