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不算暗箱
三月时节, 正是草木萌发,百花盛开的时候。
京城中的闺中女郎们有了闲暇,便喜欢乘车出门, 不需要邀请谁,直接出城门,去往玉津园附近的女园,总能遇到三五个闺中密友, 偶尔相逢,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快乐。
尤其是最近,朝廷准备将整个玉津园拍卖出去,价高者得,所获之利,收归国库, 而泽园的姚夫人已经调集了所有现银,还抵押出去了半座园子, 准备把玉津园给买下来,做成一整条商户街,用于租赁,这大手笔让不少人惊讶,毕竟姚夫人只是一位女子, 却能拿出数百万贯的巨资,若非她的丈夫只是被虏去辽东而非身死, 加上如今身份特殊, 怕是朝廷诸公都会生出迎娶他的心思。
如今的泽园附近已经新开了许多铺子摊子, 颇有一种城外又有一城的感觉, 开封府尹还曾经上书, 希望可以扩建城墙, 把泽园范围内的数里地全都圈入城中,只可惜这上书没过多久,就遇到辽军南下,至此,再也没有人在这个关口提修城墙的事情。
一架轻巧小车马上,帘幕被轻轻掀开,一名年过三旬,却依然有优雅端庄的女子,岁月仿佛对她格外优待,眉眼之间,少见细纹。
李易安不承想过自己还会回到京城,更未想过,连遭两次兵祸的京城,不但没有想像断壁残垣,反而比十几年前离京时,更加繁华了。
本来她已经凭居青州多年,丈夫前两年离家为仕途奔波,不过年初时,新帝登基,拨乱反正,夫君仕途有望,她便又回到京城,想要支持夫君的仕途,同时,京城的相国寺,是金石大市,也能为他们夫妻的《金石录》增添补益。
车轮碾过青石道路,李易安豁然发现此地有许多女子摆摊搭户,这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她身边都没个男子扶助,有些女子,甚至还带了一两个小儿,在街头巷尾为人补衣织花、贩卖小食。
这里炉子倒是常见,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风靡京东路的煤炉,轻巧方便,不用时时看火,担子一挑便走,是出摊的必备之物,居然在京城也这么常见了么?
车马缓缓在一处停马行停下,这里是给各家大户专门停靠车马之用,泽园外倒是有一处更近的停马行,只是那里位置紧俏,早早已挂上了灰旗,意味着已经停满了。
李易安走下马车,颇有兴趣地观看着两边摊贩,除了缝补,还有很多荷包、草编、鞋袜等精致之处,价格还不贵,比自家买布来做都要便宜不少,这让李易安十分惊奇,忍不住在一处贩卖鞋袜的摊贩处停下,询问这东西为何卖得如此便宜?
那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闻言笑道:“这位夫人,这是从织坊送来的货物,听说是大机器织的,这是上好的羊毛料,您可以摸摸,绝对比土布还紧实,分量也足,您看来一双?”
李易安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如此一来,那民间土布如何贩卖?岂不是交不起夏税?”
男耕女织,女子所制的桑麻是普通农户的重要收入,一年粮食之外的盐铁、还有秋税,可都指着这布呢。
那摊主看她通身气派,有些畏惧地道:“这我倒不知,听说如今很多种桑麻的都改养羊了,既可以剃毛,又可以食奶,就青草长得慢了,得混着谷糠喂,一家也就能养那么一两只。”
李易安若有所思,做为感谢,还是挑选了一双羊毛袜,准备自用,别的不说,和轻薄的罗袜相比,毛袜在北方冬天,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她又忍不住问道:“那这摊上怎么那么多女摊主,不怕城中泼皮来闹事么?”
不是她瞧不起女子,在外不同家中,城中青皮无赖可不会有怜悯之心。
“回夫人的话,这附近是姚夫人的宅地,别说她如今已贵为王妃,就是曾经有青皮闹事,没一日,那些青皮便全部被开封府抓了,流放西北做边军了。”那老妇人恭敬道,“如今这园子外建了几座大织坊,招来的都是女工,每月有两日沐休,大家便趁这机会,出出摊子,补贴家用。”
李易安不由惊讶道:“女工?”
“是啊,一年前开的,那时姚夫、咳,王妃遭了家变,便想寻些事情,免得思念丈夫,就开了一座织坊,正好城中当时很多人逃亡,生意做不下去,衣食无着,王妃招来的女工,可是救活了不少人啊。”
旁边一位妇人听了他们谈话,忍不住补充道:“就是,如今咱们赚了工钱,帮了家里,吃食都好了许多,明年要是扩建,我可得把我女儿也送来!”
李易安听着她们讨论着未来,忍不住浮出笑意,走进了那处如今已经颇有名声泽园。
只是,才入其中,便见到一位闺秀,让她不由惊呼起为:“可是阿淑?”
那位正在给墙壁提字的女子也猛然回头,惊喜不比:“易安妹妹?”
……
故友重逢,朱淑真与李易安寻了处雅间坐下,不由百感交集。
朱淑真是钱塘有名的才女,后来与夫君合离后,独自在东京城漂泊,李易安未出嫁时,两个都欣赏彼此的才情,可惜没过多久,李易安便因父亲获罪,离开京城,回到青州老家,而两人这些年,也只是偶有书信来往。
朱淑真轻笑着告诉李易安,她如今在泽园靠着题诗写词为生,虽然收入不多,但过得也算自在,她想多存些积蓄,买几架织机,也雇佣些人手开工坊,自力更生。
说到这,她还轻笑了一声,提起朝廷如今因为宗室北迁,朝廷对女户的批准不像以往那么难了,她以后的日子必能轻巧很多。
李易安十分为她高兴,朱姐姐才华横溢,却因为是合离之身不嫁而被亲族、世人所唾弃,如今她能独自撑起门户,那是天大的好事。
两人又聊起了朝廷之事,李易安有些兴奋提起如今朝廷提拔当年被打压党人,她的夫君奔波两年,这次肯定授官有望。
朱淑真却不太看好:“妹妹莫怪姐姐多言……这,朝廷如今大小事物,皆由太子做主,这些日子,我见太子殿下手段凌厉,杀伐果断,在他手下的,多的强硬之吏,你夫君脾性,有些,有些柔软了。”
何止是柔软,说是懦弱也不为过。
李清照不由得苦笑:“只求能外放一州官,解了生活所迫,我夫妻二人沉迷金石,如今偌大的家财都换了碑文书画,三代奇器,又不舍得卖出解困,怕是要生活无着了。”
朱淑真与她对视一眼,都是叹息自家不是男儿身,否则以她们的才华,别的不提,求了整理书籍的小官,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两人正说得兴起,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卖小报的姑娘,讨好着脸,问她们要不要今日的小报……
李易安看她在三月里衣着单薄,便出了一个钱,买了一份小报。
小报的印刷是用最低劣的油印,纸也是有些洇墨的黄纸,但大量却是能看清的,而今天的头条,便是太子希望调集一批小吏,前往京畿府各镇帮助建立一种烧碳和做肥料的工坊,要求识字、懂得算术,并且特别注明,希望京中的选官、太学生、士子,甚至有知识的庶民也可以去考试。
李易安不由得轻笑起来:“吏与官,虽常年同提,但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选人为官都是八品起封,这一小吏,还要考试方可通过,怕是没有多少士子会去。”
朱淑真也赞同了她的说法:“京畿之地,下辖十三镇,都是小地方,那些士子读书数十年,哪里会去呢?到时怕是只有些普通……”
她话音骤然一顿,又拿起那张小报,反复翻看琢磨。
“怎么了?”李易安轻声问,“可是有哪里不妥?”
“妹妹你看,这上边……并无不许女子应考啊!”朱淑真惊喜道。
“这,不是理所应当么?”李易安无奈道,“自古取士,谁会多加一句,不许女子应考啊。”
朱淑真微微摇头:“不一样,我在泽园多年,也听说此地是这位太子的产业,他许多行事,皆有怜惜女子之意,他手下还有一位女子富可敌国,拥天下之财,我偶尔见过一次,便羡慕极了,既然此次是特例,我想去试试。”
“可是,你不懂太多术数吧?”李易安犯难道。
若只是考文还好,但和京城那些算科学子相比,她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啊。
“所以才要趁这次机会啊,”朱淑真眼眸闪亮,“这首次试探,必然不会有多少士子前去应考,我再趁这二十日多学学算科,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李易安被说得也有些心动:“既然如此,我便与你一同前去,为你壮壮声势。”
朱淑真不由调侃道:“哎呀,妹妹若来,那姐姐岂不是多了一个大敌。”
“那可不,姐姐小心了,莫要被我赢去才是。”李易安与她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另外一边,赵士程正在绞尽脑汁地给他的第一次公务员面向社会招考出题。
京畿路就相当于直辖市,离京城近,好控制,他需要锻炼出一批懂得工业发展的官员,这次机会,是他准备了许久的。
因为只是吏员,百官都未反对,反而还很希望那些选人们去参加考试,把排队的机会让给他们的亲眷。
“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来,正好把密州那些王洋的弟子塞进来。”赵士程琢磨着,“我这也算萝卜招聘么?”
然后他又立刻否定,不对,如果真有成绩好的,他一样会选入面试,不算暗箱!
第208章 生活艰难
赵士程当上太子后, 豁然发现,就算他早就准备了不少可以自我收割的韭菜,但做为监国每天的事情大小事务也非常多。
张叔夜虽然可以帮他分担一部分, 但大部分还是需要他来批准, 这不是相不相信谁的问题,而是权不可轻赐,否则动摇的就是整个朝廷的存在基础。
而赵老爹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每天只需要把玩皇帝宫中百余年积蓄的上品珊瑚, 然后按时批阅很少一部分奏章, 写上自己的名字,就算完成任务, 虽然不太自由, 不像以前可以随时随地出门遛弯,但问题不大——反正他熟悉的亲戚朋友都去了辽东, 就算不当皇帝, 也找不到谁出门去玩。
而种氏觉得这样不太好, 于是悄悄去探夫君的底,询问他:“官家啊, 你这好不容易当了皇帝,这样大权旁落的滋味,你会不会心中有愤慨呀?咱们是多年夫妻,若有什么事, 我必是站在你这边的……”
老赵对这种嗤之以鼻:“咱们夫妻多年, 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你还不了解我么, 我这样的宗室, 从小便是往废了养, 这天下的担子,我是担不起的!强行去担,怕就又是一个先帝。”
种氏静静地听着。
“哪怕机缘巧合,”他在机缘巧合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让我当上了皇帝。但我能怎么办?是和你商量,去联系种家军支持?还是和老大商量去联系刘家的兵马?又或者写个衣带血诏,让西军或者是边军前来勤王?那不扯吗!若说我全然不想试试大权在握的感觉,那必是假的,毕竟哪个男人不想?”
说到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但我又不傻,儿子的羽翼如今是遍布朝野。我若是乱来,说不定虎头一孝顺,就送我去辽东和儿孙团圆。风险那么大,我图什么?再说了,如今大宋这样子百孔千疮,远的不说,就算我拿了大宋的权柄,辽东要是再打过来那可怎么办?”
所以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自我开解,就当以前的日子还没变。以后的事他说不准,但至少目前他是没这个心思的。
种氏听完,这才放下心来。她和老赵曾经多年夫妻,对彼此性情心中有数,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自然也明白,不由笑着叹息道:“虎头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真的是天下无双,我事后知晓,也是胆寒,也好在他是咱们的儿子,否则光是想想,我怕都睡不安稳。”
老赵心有戚戚地点头,谁说不是呢,他这些天不也是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宗室、百官、皇帝,都被他布局剿灭得如此干净,当时他要愿意,把他们一起送了能是什么难事?
种氏自然对他多有宽慰,按她的想法,自然不是希望见到老赵和儿子反目的,所以得了老赵的承诺也放心许多。
两人又对儿子的婚礼伤透了脑筋,太子妃那可是将来一国之母,万万马虎不得,种氏其实有点想让娘家的女儿过来亲上加亲,被老赵无情地否决了,只能继续慢慢找合适的。
见完老赵,种氏回头又去见了儿子,把她和老赵的谈话暗示了一部分给他,儿子也很满意,向她提起现在还要办一件事,就是决定把皇城搬迁到画宗修的艮岳,因为皇城里面的水银和汞太多,长居于此对身体极为不好,种氏听说以前大宋皇帝子嗣单薄、且大多早逝是因为这个原因,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立刻同意了,表示马上去把老赵找过来,然后便瞬间飞奔出门。
赵士程失笑,其实他心中也明白,就算他不说,自己的手下也会早早布局,他们效忠谁自然是心里清楚的。老赵若真有什么太过麻烦的心思,怕是也躲不过他们的眼睛。
至于大哥,老赵都那么聪明了,大哥更会管好自己和亲戚,只是……以后一家人,必然不能再如往常那么亲密了。
好像还有一点点忧伤呢……
啊!矫情了,还是工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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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赵通过中间人达成战略默契后,赵士程自然也全心全力投入政务之中。
如他所料,他的那一批公务员报名人数虽然不少,但没有一个有进士之身的前去报名。
但是这次报名还是引起了很大争议——居然有两位女子,也想报考吏员。
这件事很快闹到了他面前。
赵士程则在思考之后决定允许她们参加,按他对手下的说法是:“女子识字者稀少,若你们男儿都考不过女子,那让她们上位,也没什么不对,反而对生员们是一种督促。”
属下们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反对,便将两人加入了考试名单。
但不到半天,朱淑真与李清照两个人能报名的事情便做为头条上了各种报纸,一时引得京城民众大哗。
原因除了两个女子报考之外,还因为这两个女子的名声都不太好,朱淑贞就不说了,性子叛逆又是离异女子,又没有父母在身边,成日里与男子在一起幽会,于旁人看来,她便是那道德败坏之人。
而李清照成婚多年,却不相夫教子,没有子嗣便罢了,还不允许丈夫纳妾,也不是有清名的人,让这两个道德败坏的女子参加考试,哪怕只是一个吏员考试也是违反道德人伦、不合常理之事。
一时间,太学生和辟雍的学子们又开始在皇城门口静跪上书,要求取消他们的资格。
赵士程的回复也很简单,你们不都是不愿意报考这个吏员吗?那又凭什么在这里指指点点,他可以扩大范围,将吏员数量增加到一万,派到全国各州府,你们若是不满,大可一起参加考试,若是报考人数不够,便从你们中选人补齐缺额!
这话一出,先前在在皇城前静坐的士子们虽然很要面子没有立刻走,但到天黑时,便一个个悄然消失了。
开玩笑,要是在皇城附近为吏还说的过去,要是去偏远州府当吏员,他岂不是终生都陷进去了,不就两个女子么,不至于不至于,随她们去吧。
这事虽然就此告于段落,但李易安回到家后,还是免不了被丈夫苛责,觉得她此举太过悖逆,让他在同窗面前抬不起头来,李易安不得安不安抚他,说这只是为了朱家姐姐壮些声势,便是考上了,她也不会去的。
赵明诚这才作罢。
李易安还专门让夫君去寻了一些算科书籍,与朱淑真一起参悟,她们本身便懂得管家,略懂算术,反复多做几次,便也应心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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