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于他身体里的微弱体征就像燃烧在无尽冰河中央一簇温暖的小火苗,能将那些沉在心底的恨意一点点地驱散。
直到今日在梁王府,她抬起那双泪雾朦胧的双眼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所有残存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现在她躺在这里,就在自己的面前。
不论日后这桩共感是否有法解除,她都是当朝首辅的妹妹,他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也许是自幼相伴长大的情分,又或许是身体里这份独一无二的牵连,自重逢开始,兄妹间久违的亲切感似乎就已经回来了。
谢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小脸,不禁想到她幼时窝在襁褓里憨态可掬的模样,唇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有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捏一捏她柔软的粉腮。
事实上他也下意识这么做了。
指尖触碰到她那一刻,他不禁一怔,似有种檐下冰雪消融的细腻温凉,能春风化雨般地,驱除人心所有的鬼蜮魍魉。
还未停留片刻,廊下突然传来脚步声,佟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大人,您要的红枣桂圆汤好了。”
谢昶指节微微蜷缩了下,却没有立刻将手移开,目光仍旧停留在阿朝的脸上,只淡淡地吩咐道:“搁下吧。”
佟嬷嬷应了声是,放下汤盅就退下了。
谢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良久才发觉案几上的药汤已经不烫了,温度正合适。
他微敛心神,终是收回指尖,端起药碗,银匙舀了一勺缓缓送到她唇边。
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心蹙着,淡粉偏苍白的唇瓣也紧紧地抿着。
谢昶耐心地低哄:“阿朝听话,来喝药。”
从前她最怕吃药,每回生病,喂药都是全家人的难关,好一通撒泼打滚之后,才肯乖乖喝一点,除此之外,还要拿蜜饯果子、松子糖来哄着,否则小丫头一整日眼眶都是红的,要扑到他怀里哭。
事出突然,府上没有准备小孩子的甜食,小厨房送来的这盅补气养血的红枣桂圆汤倒也勉强够用。
怕医女伺候不好,谢昶只能亲自喂药,原以为要费些功夫,没曾想小姑娘竟然就这么乖乖地松了口。
樱唇微张,小口吞咽着苦辣的汤水,细细的长眉皱得紧紧的,却没有任性地将药汤吐出来。
脑海中蓦地想起宿郦方才那句“姑娘性子乖顺”,谢昶目光不禁柔和了些许。
这小丫头幼时可不是什么温顺乖巧的性子,半日不胡闹都算好的。
就这么一勺药汤,一勺红枣甜汤地喂着,药碗很快见了底。
一会功夫,前院来人说晚膳准备好了。
谢昶见她喝完甜汤眉眼松弛的模样,稍稍放心下来,便起身去用膳。
这么多年,尽管前朝事务千头万绪,内阁公文堆积如山,谢昶的一日三餐却从未落下。
他自己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只怕饮食不节,让小姑娘跟着受罪。
那时官场流传着一句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连进士都不是,皇帝想要破格提拔,守旧派却不肯答应,故而他只能靠自己的才学,在数次翰林考选中拔得头筹,以此堵住悠悠众口。
潜心读书时哪顾得上三餐,有一回彻夜未歇,卯时还要往乾清宫侍读,起身时只觉天旋地转,腹中难受至极,思量过后才意识到,恐怕是自己饥饱无常,连累阿朝也跟着挨饿。
自那之后,即便公事再繁忙,他也尽量准时准点用膳。
晚膳用了些清淡的吃食,不过作饱腹之用,餐后一杯清茶下肚,体内却隐隐有了发热的迹象。
谢昶很快意识到这是什么,搁下杯盏,匆忙赶回青山堂。
医女已经替阿朝将伤口处重新换药,见他满脸阴沉地进来,赶忙解释道:“姑娘外伤不轻,发烧也属寻常,棉帕子打湿了敷在额头上时时替换,熬过今夜就好了。”
谢昶低低嗯了声,伸手取过巾帕,凉水打湿再拧干,叠敷在小丫头滚烫的前额。
因着发热,小丫头原本苍白的面颊浮出一层薄薄的粉,鼻尖也微微泛了红,幽黄的烛火下,像玉盘倒影里的新荷在风中颤颤摇曳。
谢昶声音里有种微凉的迫切:“何时能醒来?”
医女不敢打包票,只说道:“姑娘身子骨本就虚弱,如今又挨了外伤,受了惊吓,眼下只能看今夜过去恢复得如何。”
她倾身去清理榻边染血的巾帕,身后又是一阵如芒刺背的沉默。
难道这位首辅大人今夜要这么一直盯着?
她自诩医术,此刻手脚却紧张得发颤。
“哥哥……”
耳边倏忽传来一句细若蚊呐的呢喃,医女方才反应过来,竟是这姑娘睡梦中的呓语。
她还未听清说的什么,屋内的男人沉声开了口:“你先下去,有事我自会传召。”
医女暗暗松口气,赶忙应了声是,三两下整理好榻边的剪刀纱布退了下去。
谢昶撩袍在床边坐下来,倾耳去听,却迟迟没有等到下文。
直到他闭目养神一会,才听到床内传来姑娘软绵绵的低喃:“哥哥……别吃……别吃杏子了……哥哥会难受……”
谢昶听清楚了,冰冷的目光也慢慢柔和下来。
小丫头还算有良心,没把他忘了。
“我哥哥……才厉害……”
“就是……比你哥哥好……”
这句他倒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又见小姑娘皱紧了眉头,反复强调这一句,这才想起来什么。
那年他在南浔书院读书,膳堂吃得清淡,那些家中离得近的学子,最巴望着的就是家里人来送午膳点心,改善伙食。
他在吃食上没什么讲究,清清淡淡足够饱腹便已经很好。
爹爹医馆繁忙,抽不开身,至于娘……娘要照顾妹妹,更何况,娘从来都不喜欢他……因此他从未期待过什么。
那日午间休憩,学堂外照旧来了不少亲眷,学生们瞧见自家来了人,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再提着热气腾腾的食盒进来。
他一如既往坐在窗边看书,指腹划过一页纸,耳边却传来了一道娇娇糯糯的声音。
“哥哥!我来啦!哥哥快出来!”
他循声望去,小丫头在学堂外蹦起来三尺高,直朝他招手:“哥哥!我给你送点心来啦!”
阿朝是头一回来学堂,粉茎绿的襦衫配乳黄色的下裙,人长得甜净可爱,嗓音也是清凌凌的,整个人就像一朵生机勃勃的向阳花,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谢昶,这是你妹妹?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你妹妹也太乖了吧!还知道来给你送饭,我妹妹恨不得天天上房揭瓦!”
“好漂亮的小孩,跟个粉团子似的!我能不能摸摸她的脸蛋儿?欸谢昶,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还能吃了她不成?小气鬼,不摸……不摸总行了吧?”
那是谢昶第一次对她生出了偏执卑劣的占有欲。
不想她被人觊觎,不想旁人围着她转,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妹妹。
还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甚至还在逗她玩:“小丫头,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丫头倒是个伶俐的,摇动着头上两个小揪揪,脆生生地喊:“不跟你走,我自己有哥哥,哥哥会给我买!”
那人一脸吊儿郎当的笑:“你这丫头,也不问问我是谁,我可比你哥哥厉害多了!来叫声哥哥听,日后你来学堂,哥哥罩着你!”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你,我只有一个哥哥!”
说完两步蹦跶到他面前来:“哥哥,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啦。”
谢昶弯了弯唇,敛下眼底的阴沉,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
“虎子娘往书院膳堂运柴火,是她顺道带我过来的。”
“嗯。”
“我求了阿娘好久,阿娘才同意让我来的!”
“嗯。”
小丫头笨拙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碟鲜绿油亮的青团,“哥哥,你快尝尝!”
“好。”
她哪里知道,那位让她“叫声哥哥”的少年后来再也不曾在书院出现,他不过略施小计,便让那位湖州知府的外甥两年下不来床。
后来有一回,夫子在课堂上讲《孟子》,谈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时,外头突然响起两道清脆刺耳的小女孩声音,声浪一道高过一道。
“我哥哥厉害!我哥哥读书好!”
“我哥哥长得好看!”
“我哥哥也好看!”
“我哥吃得多!”
“我哥也能吃!我哥吃一桶!”
“我哥能吃一缸!”
“我哥哥敢打架!”
“我哥哥敢打……敢打夫子!你哥哥敢吗!”
“我哥也敢!”
……
底下传来学子的窃笑,上首那年近古稀的老夫子脸黑成了锅底,书本往讲桌上重重一摔,“学堂外聒噪喧哗成何体统!这是谁家的妹妹,自己出去领!”
这老先生当年在湖州府也是有名的才子,从翰林院致仕还乡,书院山长三顾茅庐,这才将人请来为学生授课,他在南浔书院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那位“妹妹能上房揭瓦”的少年尴尬起身,嘿嘿一笑:“夫子息怒,我这就去将人拖走!”
老先生面色奇黑,咬牙切齿:“还有一个呢!”
谢昶攥了攥拳,无奈起身,“是我家的小孩。”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就连夫子都得觉得不可思议。
他出门后将小丫头拎到一边,教了好半日的尊师重道,却见小丫头眼眶通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到他怀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是不服气嘛,哥哥你明明最厉害!”
几岁的小丫头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总之无论比什么,不能被人比下去。
谢昶无奈地叹口气,心口微微触动,蹲下-身,替她擦干净眼泪:“哥哥知道了,谢谢阿朝。那我们……去向先生赔礼可好?”
阿朝吸了吸鼻子,这才奶声奶气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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