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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呈上。

    小皇帝抚摸着脆弱的宣纸,低喃:“这里有一首诗。”

    刘总管苦笑:“这画淹在水里半年之久,奴婢实在无法将它复原了。”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说:“开皇榜,召集天下能人异士,一定要把这幅画给朕复原!”

    沈尚书留给他的东西太少了。

    有一样,是一样,统统都要留在手中。

    那个文人没有子嗣妻妾,没有父母亲人。尚书府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堆摇摇晃晃破旧桌椅,和一个半聋半瞎的佝偻老奴。

    小皇帝这才忽然发现,原来沈尚书和他是一样的,一样的身居高位,一样的孤独寂寞。

    小皇帝常常站在荒凉的尚书府中,想象着那个削瘦清俊的文人穿梭其中的模样。

    白衣飘飘,温文含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提笔,在灯下一夜一夜批阅着那些总也看不完的案卷。

    小皇帝走进沈尚书昔日的书房,抚摸过布满灰尘的桌案。

    笔架上生了蛛网,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小皇帝轻声说:“沈爱卿,朕长大了,不需要你的教诲了。”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谁也没有搭理他。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痛意:“你生气吗?生气你就来教训朕啊,你来啊!”

    幼时他背书偷懒,被沈尚书发现了。沈尚书拿着戒尺装模作样地在他掌心轻轻敲了两下,说:“陛下,这片江山是你的,你要对得起天下百姓的殷殷期许。”

    那戒尺打得一点都不疼,小小的傀儡皇帝却委屈得红了眼眶:“这片江山,朕何时有过?天下百姓殷殷期许的,是朕吗?”

    小皇帝站在荒凉的尚书府,努力回忆着记忆中那个人的样子。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眼尾弯起的弧度,说话时震颤的舌尖,哪怕只是一缕垂落的发丝落在他掌心的感觉,都变得珍贵至极。

    那时,他憎恨着被人掌控在手心的感觉,于是把这种怨恨发泄在了阴险狡诈的沈桐书身上。

    现在,他真正地坐拥了这片万里江山。可除了记忆,他还剩下什么呢?

    小皇帝说:“沈爱卿,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成批研究古书字画的工匠向京城涌来,冲着加官进爵的悬赏,拼了命的复原那幅早已被污水泡透画。

    江南诸多风流士子也看着心痒痒,纷纷结伴入京,要去一睹究竟是何等名画,值得龙椅上那人如此大费周章。

    延州城里代写书信的馆子都歇业了,大大小小的书生举人一起往京城跑。

    唯有一家新开的信馆还开着门,温柔俊秀的外地书生坐在桌案后,一丝不苟地替人写着书信。

    这个书生叫沈三,右手总是拢在袖中,用左手写字。

    他写得有些慢,也有些歪,不过价钱低,写得工整,人也耐心。

    那些两个时辰才能哆嗦完一件琐事的老头老太太,只有他肯慢慢接待。

    写了一天的字,沈三撤下门板准备休息。

    他到底是不太擅长左手写字,写得五指酸胀手腕生疼。

    他正准备给自己倒杯茶,忽然听到身后有风声。

    沈三眉头一紧:“谁?”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耐烦地说:“我来给你送药。”

    来人竟是延州军营的大统领,郑牛龙。

    那日,郑牛龙惦记着张郄惨死关外之仇,冲进皇宫想要行刺皇帝,却被沈尚书以身挡下。

    之后,又是沈尚书求情,让锦衣卫放他离开。

    郑牛龙逃出皇宫之后,想起那个文弱书生浑身是血的样子,越想越不是味儿。

    张大将军生前与沈尚书最为要好,那是二十年的交情。

    若沈尚书死在自己剑下,日后三人在黄泉底下碰了面,还怎么喝酒叙旧。

    思来想去,郑牛龙又潜入了皇宫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沈尚书,偷偷塞了一颗漠北打仗抢来的玄水参丸。

    沈尚书醒了片刻,仰头看着这个满脸尴尬的粗壮汉子,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郑将军,你既然来了,就麻烦你去松鹤堂,替我取一粒龟息丹吧。”

    郑牛龙稀里糊涂地照做了。又鬼使神差地听沈尚书的话,在年三十那天搬着两块石头潜入运送沈尚书棺木的队伍里,把人换了出来,悄悄带回了延州军营里。

    人是救回来了,沈尚书这一身的内伤外伤却麻烦得很。

    松鹤堂的孙大夫知道沈尚书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脾气,干脆把药方给了郑牛龙。军营里的军医每日把药汤熬好了,再由郑牛龙送过来看着沈尚书喝下去。

    沈尚书苦笑:“这老孙,我又不是孩子,还能偷偷把药倒了不成。我自己的身体,我比谁都在意。”

    他大口大口喝着苦涩的药汤,心中却恍惚着明白,这些药都没用的,他的右手……彻底废了。

    当着郑牛龙的面喝完药,把郑大将军赶回军营里。

    沈尚书放下窗帘,在昏暗的烛火中摊开手掌。

    一道三指宽的疤痕横在掌心,切断了他数根筋骨,哪怕给他接骨的人是神仙再世,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前。

    沈尚书深吸一口气,五指颤抖着握住笔。

    一股钻心剧透传来。

    沈尚书闷哼一声,饱蘸浓墨的笔掉在了素白的宣纸上。

    他不肯罢休,继续用受伤的手去握笔,忍着剧透艰难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就像个初学写字的幼童,从横竖撇捺开始,颤抖着落下歪歪扭扭的狼狈字迹。

    那只曾经挥毫可作天下书的手,如今连写个简单的“一”字,都觉得万分煎熬。

    他再也画不出昔日的画了。

    皇宫之中,远道而来的书商名士聚在御花园里,共赏让陛下魂牵梦绕的这幅画。

    可看着看着,他们却面面相觑。

    小皇帝皱眉:“看出什么名堂了?”

    沈桐书擅仿古画,这幅画说不定也是他想着哪幅古画仿的。小皇帝叫这些人过来,一是为复原,若暂时无法复原,找件类似的也好。

    几位书商名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说:“这画不是什么古物,倒是看着……像沈尚书的手笔。”

    小皇帝微怔:“你们认得沈爱卿的画作?”

    那人说:“陛下忙于政务可能不太了解,京中最大的书画院子悦和园里流传着一句话,叫,宁舍家宅万顷,但求沈卿一墨。如今悦和园里还挂着两幅沈大人的遗笔,都是只看不卖的镇店之宝。”

    小皇帝怔了许久,忽然开口:“刘总管。”

    刘总管忙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奴婢在。”

    小皇帝说:“你去悦和园,把所有沈尚书的画全都买回来!”

    他感到惶恐,好像每过去一天,沈尚书留在他身边的气息就更淡一些,那个早已葬在黄土中的人,就会离他更远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