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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套餐 第17节
    罗星弈似乎已经从昨天纪舒窈太明显的支吾和今天一点高兴和期待也没有的神情里猜到了不怎么好的结果,但他也并不敢彻底问破,一直双手交叉放在翘了腿的膝盖上,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一言不发。

    而纪舒窈靠在座椅靠背上,撑着头沉默了半路。

    直到车驶出圣城,朝西面的山头开去,她才像是追忆往事讲故事一般渐渐开口:“当年找到桃源这个地方,真的是误打误撞。”

    “‘月宫’出事后,大部分人都死了,我们剩下的人,也分成了好几派。当时出了些性命攸关的事情,外面又是这样一个末日,我带着还愿意跟着我的几个兄弟隐姓埋名……算不上混得多好吧,也算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听见纪舒窈开口,罗星弈缓缓将视线从窗外转移回来,落到纪舒窈的脸上。

    高兴的事,昨天已经说完了,那今天还剩下些什么呢?

    “有一年气候异常,特别严寒,很多人都纷纷南下。我和立明便是在南下的队伍里遇见徐叔和罗叔他们的。的确,之前是我们有过不愉快才会分道扬镳,但重逢那个时候所有人自保都困难,几年过去,小小恩怨也早就翻篇了,我们便继续一起行动合作。

    后来来到这片西南边的山里,我们偶然发现,当地的土著没有一个人丧尸化!这个神奇的神恩花竟然可以阻挡‘落日’的脚步,便干脆在这里安营扎寨。

    没过两年,我们已经差不多小有气候,建立了正式的基地来庇佑避难的人群。因为我们仇家太多,身份也不敢随意泄露,便都改头换面,在这个半封闭的基地里面生活了起来……”

    纪舒窈的语气一直很稳,像是把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旁白,很置身事外。

    一直说到这里,她才叹了口气,皱起眉说:“星弈,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能无知无觉躺在那里,一睡就是二十多年,根本没见过那种末日和战争的景象——你永远不会想看到的。”

    不过她也不在这种题外抒发自己感情上停顿多久,又继续讲起往事:“我们的桃源基地成立后,管理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天南地北的人都聚在一起,人多,刺头也多,不管干什么都束手束脚。后面规模越大,暴露的种种问题也就更多,包括管理者内部的分歧。当初桃源是我、立明、徐叔罗叔还有其他两个人一手创建的……那两个人。”纪舒窈说到这里,忽然捂住嘴笑了一下,是嘲笑,是冷讽。

    “星弈,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当年太平天国的成立又覆灭是怎样的吧?历史总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似乎只是为了车上消遣无聊,随便挑了些话说到这里,纪舒窈没有后文了,收了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到目的地的停车。

    车继续行进。

    山谷西面的山头,据说是个风水宝地,因为东南季风和西南季风的吹拂,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漫山翠碧。

    但这么好一块风水宝地,山脚却没有修建任何城市,只在接近山腰的地方,修了一座刷白的玻璃别墅,清净避世藏于此山之中。

    山脚稀稀落落住了几户人家,非常古朴,过着劈柴烧炭的生活。虽然朴实乡村,却给这座山平添了不少烟火人气。

    说实话,罗星弈这一路上都在害怕纪舒窈会直接一辆车把他拉去陵园扫墓,扣紧了十指根本没敢吭声,连呼吸动静大了都担心打破什么不得了的局面。

    现在看见还算有人烟居住的别墅,他才仿佛一个一直沉闷在水底的人终于浮出上水面,又重新活过来了,没那么冷了,也感受到心脏的确还在持续跳动着输送血液。

    他舒了一口气。

    昨晚下过一场夜雨,天空明净,空气十分清新,薄薄的雾气缭绕在山间,缓缓流动。

    山道是一条修葺平整的石板路,一阶一阶,下了雨之后不算干净,但还算好走。

    纪舒窈下了车,没让人扶,遣了司机停在原地等候,自己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迈上了石板路。罗星弈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谨慎提防她脚踩滑,看着她脚步比从前沉重了太多,不由恍惚。

    她到底是上了年纪了。

    “罗星弈。”纪舒窈忽然出声,“一个晚上够了,我想你应该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结果的准备。如果没有,那现在继续做。”

    罗星弈问她:“行程上的安排,是写我们先见徐焱,再见我爸妈,为什么要是这个顺序?”

    纪舒窈无声笑了一下,她没回头,所以罗星弈看不见她的笑,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是为了照顾你的感受。如果你暂时接受不了,还可以有叫停的机会。”

    为什么会接受不了,罗星弈没再继续问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了这段山道,来到了别墅门前,由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工作人员迎接了进去。

    别墅之内,装修很是安全,布局简单,路径也不复杂,几乎看不到任何尖角和利器。

    工作人员都低眉顺目,声音轻轻柔柔,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在白色的庭院中穿梭往来的画面,宛如云端仙境。

    在众人的簇拥下,纪舒窈跟罗星弈说:“徐叔年纪大了,而且十年前脑部受了重创,不太能记事,我特意把他安排到这里来由专人照顾。”

    她说着,让人带路去院子里,走捷径穿过了一间房间。

    然后罗星弈一迈出房门,前脚刚站在木质地板上,便看见院子里穿着一身舒适的白衣坐在藤椅上看花的徐焱。

    他一动不动的瘫坐在椅子上,明明只有一个背影,但不知道为何,罗星弈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隔着整个池塘小院。

    如果说,中年的徐焱是个被脱发困扰多年的老油条,那他现在终于可以不用困扰了,因为已经无发可脱了。

    不剩几根毛发的脑袋从后面看像是被抽真空包装的陈年卤蛋,一看就不好吃。

    罗星弈轻轻走过去,怕打扰他老人家看花的雅兴,停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站住了脚步,好好看了一下他。

    因为自己的外貌毫无变化,所以在见到纪舒窈之前,这消失的24年时间对于罗星弈来说,更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很不真实。

    但这会儿,纪舒窈的脚步重了,徐焱也瘦了,皮皱了,堆在脑后和脖子相连的地方,一层一层,成了他没有见过的模样。

    人的一生能有多长?不多,百年而已。

    徐焱已经年过六十,他老了。

    “徐叔……”罗星弈看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开口叫出来这个称呼,声音细如蚊蚋。

    徐焱似乎没听见,专心看着他的红花。

    “徐叔。”罗星弈又叫。

    这次加大了声音,徐焱依旧听不见,别说回头,视线都没从他的花上移开。

    “徐叔!”

    纪舒窈走来拉住了罗星弈,“他听不见的,星弈。”

    “听不见是什么意思?”罗星弈问道。

    纪舒窈摇了摇头,抿着唇吸了一下气,然后才说:“徐叔脑部淤血,压迫到了多处脑神经和脑组织,我们这里都没把握给他动手术,只能让他这样生活。他现在记不起事,也分不清你我,智力只相当一个六岁小孩,每天衣食住行都必须由人照顾……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做心理准备的原因。”

    罗星弈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这一瞬间好像已经神化了,惊讶、愤怒、伤心,这些负面感情都不存在,通通抽离。

    按理说,他听完纪舒窈的话,应该明白徐焱这个状况,是不可能回应他任何话语了。但却傻乎乎的抱着一丝一毫的希望,走上前去,半跪下来蹲在徐焱的身边,轻轻叫他:“徐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星弈,我是小星星。”

    徐焱依旧看花。

    就这么僵持了很久,院子里起了风,罗星弈也不知道自己的腿有没有跪麻,他始终没有得到徐焱一秒钟的正眼。

    纪舒窈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拉了拉他,拉不动,就加大了音量:“你起来吧,他不知道的!”

    似乎是听见了纪舒窈的声音,一直没反应的徐焱忽然转头了,叫她:“纪!纪!”

    “是我,我又来看你了,徐叔。”拉着罗星弈的纪舒窈笑了笑,瞬间和蔼起来,“最近生活开心吗?他们有好好陪你玩吗?”

    徐焱似乎不能理解这么长一句话,只听懂了一个“玩”字,嚷嚷着:“玩!”

    他突然兴高采烈起来,伸手拔下了自己喜爱、看了很久的红花,捏成了一手花液,迷迷糊糊转过身来,看了看纪舒窈,又看了看罗星弈。

    像是才发现自己身边蹲着一个人,比自己矮,他忽然把手中的捏成一团的花都递上去:“花!花!给乖宝宝!”

    罗星弈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伸手接下徐焱的花,看着徐焱苍老的面容,酸涩开口:“谢谢徐叔,我很喜欢。”说完这句话,他不忍再看,起身往庭院外走去。

    徐焱当年虽然是个老滑头,却也算一个人物,风云之辈,何曾想过他会有这样的收场?

    如同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障碍儿童,困于这一方院落。

    纪舒窈让人给徐焱加了件外套,嘱咐照顾的人别让他在庭院吹太久风,又过问了一些琐碎事宜之后,便向罗星弈离开的方向走去。

    罗星弈见过了徐焱的现状,的确不太接受得了,握着手里的花,站在角落不停地用脚碾动一颗小石子。

    纪舒窈慢慢走过去,说道:“真相总让人向往,但追求真相的过程是很痛苦的。还好,你比我想象的要冷静很多。”

    罗星弈停下脚下的动作,问:“为什么会脑部受伤?”

    “是那两个人下的手。”纪舒窈没有遮掩,从包里摸出了一根烟点上,直接说了,“当初徐叔和他们政见不合,就斗起来了,他们下了死手,弄成现在这样。不过你不用担心,那两个人,现在骨灰都已经横撒河水里,早几百年就冲干净了。”

    罗星弈对纪舒窈说的话到还不是很惊讶,倒是看见她抽烟,愣了一下,“你……”

    全“月宫”都知,他们志愿者的体质特殊,因为感官强化的原因,对刺激性气味也十分敏感,一般难以接受烟草的味道。但纪舒窈现在却抽起来了,看娴熟的吞吐姿势,还是多年老烟枪了。

    纪舒窈看见罗星弈惊讶的表情,扬了扬手中的烟,轻描淡写地丢下一个重磅炸弹:“你说这个啊,我早就没异能了,抽烟也只会感到舒畅。”

    也许是正好挑起了这个话头,纪舒窈照顾罗星弈的感受,掐灭了烟,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当年‘月宫’发生了什么吗?如果现在见了徐焱,你还有心情和足够的承受力听下去,那么我可以告诉你。”

    香烟熄灭后,烟雾也消散了,罗星弈在渐渐透明的烟雾中,抬起了头,“队长,请你告诉我。”

    看见他强作镇定又强迫自己冷静的模样,纪舒窈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快感,像是曾经被岁月洗练,自己都把自己骗过去的一丝愤懑不公终于……迟来得报。

    情绪在这一刻真实无比。瞒不过了。

    她挪开踩灭烟头的脚,抬头看着罗星弈,问了一句话:“一切的问题,我待会儿告诉你。现在你先回答我,当初在‘月宫’醒来,一个人都没见到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过,我们为什么不带你走?为什么要抛下你?”

    罗星弈点了点头。

    “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恨你啊。”

    第五十五章 :我好想见你

    罗星弈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红花掉到了地上。

    他看着纪舒窈,消化了这句话很久,才突然一个激灵,听懂了。然后身体晃了晃,有些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啊。”纪舒窈抬头舒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也不看罗星弈现在的脸色。因为她知道,现在看也没用,她的安慰都是徒劳,罗星弈需要的,是这背后的真相。

    她一开场就甩出这么残忍锋利的一句话,但在浅薄的隐秘快意后面,终究是不忍心更多,稍微缓和着节奏说:“我昨天就跟你说过,这件事你可能接受不了,你以为我在夸大吗?”

    在渐渐大起来的山风中,罗星弈都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为什么……?”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纪舒窈裹着自己的披肩迎着风往前走了两步,在一只长凳上坐了下来,开始思考。

    她早猜过会有这么一天,会有面对罗星弈质问的一天,当然也模拟过多次这样的会面,计划了无数方案……但在“这件事”真正来临之时,忽然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讳莫如深。

    那些陈年旧事,她以为她已经忘了,但其实没有,至今提起来还记忆犹新,只是再没有当时的心情了。

    “因为一切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纪舒窈交叠着双手,双眼漠然地看着前方,视线仿佛穿越过这片花圃,看到了过去的时光碎片。

    很多年前,全球顶尖科研基地“月宫”内,开启了一项人类改造的进化实验,名为“飞跃计划”。实验参与志愿者共36人,尝试了多种进化方向,开发了不同程度的异能,并组建了新式军队。

    但这些参与实验的志愿者们没有人知道,他们都是一个人的小白鼠,都是公平合同掩盖下的残次半成品。

    “我们都是‘对照组’,真正的‘实验组’只有你一个人,罗星弈。当年‘月宫’的整个‘飞跃计划’,都是围绕你一个人进行的。”纪舒窈这么开口说道。

    “你敢相信吗?‘月宫’让我们给你摸索实验真正的剂量和方向,用大家的血哺育出一个完美的你。是啊,这不是你的错,可饱受反噬恶果的人……除了你,没有一个人例外。像我这样,还能活着的,已经是个好结果了,更多的人,是暴毙而亡。

    所以你明白了吗?为什么徐焱指定只要你一个人参与‘存火计划’,因为只有你是特殊的,而我们,迟早都是要死的。也永远不会是成品。”

    “不……不会的。”罗星弈第一个反应是想否认,接着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个小女孩的影子。

    那是他永远有愧的人,因为他的情况恶化,剥夺了那个小女孩被抢救的机会,是他无论用多少卡通玩偶也填补不了的生命的裂缝。可是现在纪舒窈告诉他,他欠的远远不止这么一个小女孩。

    罗星弈眼前血色一闪一闪的,脑子里好像出现了濒死的人凄惨的幻听,他试图讲道理:“可我……为什么是我……呢?”

    “谁知道呢?你现在还活着,一点事也没有,这就是最好的证明。”纪舒窈看着他,声音冷静,声线平稳,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拉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因为大家的情况开始恶化,丧尸病毒外泄,上面不想你受我们影响,让你沉眠了。而就在你沉眠之后,我们大批量的被反噬,失去异能、残疾,或者异能暴动,爆体而亡……我们当时有多绝望,说实话我都记不太清了。后来,我们在得知了这场实验的真相,用‘落日’毁掉了‘月宫’,叛逃了。”

    而对于休眠中的罗星弈,纪舒窈没有说的是,他们曾是想杀掉他的。

    这一场谎言弥漫的“飞跃计划”欠他们太多了,“月宫”的高层早已逃了,只能执行命令的傀儡实验员被他们杀掉了,满腔仇恨无处发泄。

    而唯一的既得利益者就躺在这里,无知无觉,天真无邪。

    只要他们一个按键的动作,这位被“月宫”宝贝得不得了的完美实验体,就能炸成一团血雾,永远埋没在历史洪流之中,无人知晓。

    当时还活着的人都曾突破了望舒的限制,来到了罗星弈沉眠冷冻的第五层。

    他们在混乱中抢夺了罗星弈的休眠舱,阻止赶走了所有想救他的人,围绕在旁边。

    这个时候罗星弈在干什么呢?或许,正在做一场酣甜美梦?

    真好,所有人都快死了,他还能做个好梦。

    ——然而没有人下这个手。

    杀现在这样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他很简单,但没有人下得去这个手。

    是,“月宫”欺骗了他们,给他们服用注s,he了大量致伤致残的实验原液,拿了他们的命去造神。

    可是啊,大家一起生活的十多年不是假的,并肩作战的兄弟情义也都是真的,在揭穿y-in谋之前,是真的可以为队友去赴死。

    人都是有感情的,很矛盾的。

    “让他自生自灭吧。”有一个人开头这么说了,下不去手的人也就顺水推舟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有人苦涩地笑。

    “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有人尖锐地骂。

    “凭我没有一个好爹吗?”

    “够了!就让他——永远沉眠于地底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还有这个吃人的‘月宫’,都去死吧!”

    正在遭受或即将遭受反噬的志愿者们站成了好几派,纷纷叛逃离开了月宫,炸了几道出口,扬尘而去。

    纪舒窈也带领着队员出了“月宫”,往丧尸横行炮火纷飞的人间走去,再没回去,再没回头。

    纪舒窈断断续续补充完当年的细节之后,很长时间都没开口说话。即使已经过去很久,但这段回忆总归是让人不愉快的。

    罗星弈也没有说话,诚然,如纪舒窈所言,他是个一觉睡到现在的人,既没遭反噬,也没经历过任何困苦日子。所以,他哪里能真真切切的理解纪舒窈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人的痛苦呢?

    说什么话,都只会显得事后安慰假惺惺罢了。

    更何况,这个残忍的真相,是他自己求的。

    “队长,你还恨我吗?”事到如今,罗星弈也问不出其他什么话了。

    纪舒窈表情放空,摇了摇头,“星弈,24年了,太久了。”

    她叹了口气,收回了神,说道:“你也不想想,我们要是有一个人真的恨你,你以为你还能睁眼?人不能一辈子都活在过去,必须是要往前看的。那些事我是毕生难忘,但我不想一辈子被仇恨锁在那里。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想不开?当初反叛毁灭月宫也是情绪冲了头,被有心之人煽动。过了那个时间,什么仇啊恨啊,都比不上好好活在当下了。”

    “我们还能见面,这已经是个好结局了。”

    纪舒窈站起来,走到罗星弈面前,像从前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恍惚还是个鼓励的力道:“星弈,好好活吧,你也是我也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了。我终于见到你,也终于把这些话都说出来了。我知道我现在心情舒畅了,但你肯定有事了,走吧。”

    离开别墅之前,纪舒窈又带着罗星弈去看了一下徐焱,然后往下山的路走去。

    连遭两个噩耗的罗星弈从未有过如此安静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仿佛是个没灵魂的空壳,被纪舒窈提着线,乖乖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

    然后走到一半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队长,今天,不去看我爸妈吗?”

    纪舒窈惊讶地回头,完全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还没受够打击吗?你确定还要继续下去?”罗星弈这是疯了?破罐破摔?遭遇长辈痴呆、众叛亲离还不够?是真的不知道最后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吗?

    “好,那就今天,一起见完做个了结吧。”纪舒窈说着,转了个身,重新迈上阶梯,“去叫别墅的人给你准备一束鲜花,然后跟我来吧。”

    即使差不多已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但在纪舒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星弈脑子还是“嗡”了一声,世界倾倒,一下子断片了。

    他差点站不稳,就这么滚下山路阶梯。

    后面的记忆,开始模模糊糊。

    好像山道很长很长,山上很寂静,越往里走,越是寒冷。

    因为不再有任何活人的气息,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冰冷。

    罗星弈脑子乱,心也很乱,走在路上,带着一种抑制不住汗毛倒立的巨大的恐惧。

    好像永远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不可说,这口气在亲眼看到前呵出来,就会成真了。

    看见老去的徐焱痴呆时,他忍,完全可以忍,并且期盼着技术革新还能救回他。听见纪舒窈说陈年旧事,那些y-in谋与背叛时,他也可以忍,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队友们没做错,“月宫”和他的确欠他们良多,什么结局他都活该受着。

    什么拉着他的锁链他都可以咬牙背负,继续前行。

    可是这一刻,罗星弈忍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其实是承受不了任何结局的。

    他好像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硬翅膀的雏鸟,莽撞飞出巢x,ue后,“啪叽”一下在地上摔断了双膀,血r_ou_模糊。他痛得声嘶力竭地尖叫,想动不能动。

    可是没有人听见他的哀嚎。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我怕。我害怕。

    ——不,别呼救,你没有保护你的人了。

    所有的眼泪,都往心里流去,往内里吞。

    然后被淹得几近窒息。

    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该死的回忆是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就是此刻。

    当罗星弈一路浑浑噩噩跟着纪舒窈走过了通往后山的长长的路,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陵园里,看见墓碑上,那两张被相机永远凝固镌刻下来的,熟悉的容颜时。

    黑白的。

    回忆是彩色的。

    蜂拥而至,没有顺序,没有因果,一股脑都倾倒下来,把他埋没,压垮在地上。

    看不清任何场景,也来不及理解那是一段什么回忆,乍至,骤离,捉不住它,却又非常非常明白,那些都是关于谁的。

    是从小陪伴你长大的人,是总是无偿付出关爱你的人,是你终于长大了能够回报,好想好想回报,让他们过上舒服的日子,却已经永远不能够了的人。

    雏鸟还匍匐在地上嘶嚎,树上温暖的巢被风雨吹打下来,摔个粉碎,彻底、永远的消失了。

    它没有家了。

    罗星弈手中的鲜花再一次掉到了地上。干净圣洁的花朵掉落了花瓣。

    一起落到地上的,还有他的双膝。

    他想,这是真的吗?这是假的吗?他茫然环顾四周,看见站在后面的纪舒窈,又想,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罗星弈一瞬间变得很傻,他不明白自己之前干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非常非常无措,希望有人来告诉他一下,他该怎么办啊。

    他突然这么傻,可能是因为心脏被捅了个对穿,不疼,但也不怎么跳了。

    “罗叔和茗姨,都是几年前去世的。茗姨身体不好,因为失去你伤心过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茗姨走后两年,罗叔也跟着去了。星弈,虽然二老现在已经不在了,但他们在桃源这几年,都过得很好……”

    纪舒窈后面还说了些什么,罗星弈都没听见了。他仔仔细细观察了这两座并排的墓碑一下,从墓主人姓名,到照片,再到立墓的人,都从头到尾确认了五遍。

    照片上的他的父母,也老了,但他都能认出来。没法不承认。

    因为他们在对他笑。

    陵园太冷了,罗星弈想着,跪好了,规规矩矩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他的父母就沉眠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片不厚的水泥板之下。

    然而再见的方式,却只能是扫墓了。

    磕完头后,他机械地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捡起掉在地上沾了泥点的花,小心地拂走了白花上的黑泥,将花献给了两座合葬的墓碑。

    “爸,妈,我不孝,我现在才来看你们。对不起……”罗星弈说到这里,张口咬住了自己的指节,双眼绷得通红,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但实际已经哭得喘不过气了。

    只是没有声音。

    他不敢在父母墓前哭,怕他们担心啊。

    罗星弈这一跪,跪了很久。地上下过雨的潮s-hi还没有干,濡s-hi了他的裤子,风一吹像冰刀子似的。

    后来纪舒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人他不哭,他不发泄,什么都往心里堆,一天连受这么多打击,谁受得了啊?

    纪舒窈上前去拉罗星弈:“星弈,你起来,这么跪下去不行。”

    罗星弈听不见,不动如山地跪着。

    纪舒窈使了力把他拽起来,“起来!你就是回去毁掉几栋房,也比现在跪在这里强!”

    “你放开我!我不走!我不走!”罗星弈甩开纪舒窈的手,大声吼道。

    纪舒窈吼回去:“你非要在这里撒泼吗!”

    罗星弈被吼得一愣,垂下头,歪倒在一旁。

    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站起来,腿脚有些不灵活地站在墓碑前鞠了个躬,“对不起,爸,妈,我不该闹,打扰到你们了。我明天再来看你们,陪你们说话。”

    见他终于愿意起来,纪舒窈松了口气,说道:“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吧,你这样,怎么让罗叔和茗姨安心?”

    后来下山的路,还是走得很沉默。

    入目是青山苍寂,天空高阔,一阵风吹来,罗星弈感觉到,那颗被捅了个对穿的心也灌过了风,“呼噜噜”的响。

    罗星弈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远远落后了纪舒窈一大截。纪舒窈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山下走了。

    他便一人继续走着,下阶梯的时候一个脚滑踏空,直接跌坐在了石板阶梯上,倒也不痛,就是感觉走不动了。

    于是他收了腿,在这一阶石板上坐下了。

    其实,从他从休眠舱里爬出来,发现“月宫”被弃,举目无亲,时间已经过了24年之后,他也不是没有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只是一直不敢这么想,不愿意相信。

    因为不相信,所以他还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积极参与这个新世界的故事,打丧尸,入桃源,展开轰轰烈烈的冒险。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好累啊,他走不动了,想休息了。

    四周风声呼呼的响,罗星弈坐在阶梯上,除了他的呼吸,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罗星弈是个比较擅长控制自己过激情绪的人,尤其是太难过的感情,更会强行克制住,不露出一点点软弱。在外的时候尤甚。

    可是这一刻,罗星弈真的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仿佛这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没有人在前面等他,没有人期待他的来临……

    就在快要被这种负面情绪彻底打垮的时候,罗星弈忽然像是自救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拿出了一个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

    通话没等待多久便被接起,或许是不方便开立体投影,那边并没有投影自己的身影,但耳畔传来的瞿临的声音是很真实的。

    “怎么了?”

    罗星弈从未注意到,瞿临的声音原来一直这么温柔。

    罗星弈说:“我好想见你。”

    下一秒,立体投影打开了,瞿临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也看见了罗星弈现在狼狈至极的模样,愣了一下,又看了看四周的场景,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那个虚拟的投影忽然转了个身,也坐下了,就挨在罗星弈旁边。

    瞿临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却沉默着陪罗星弈坐在这里,直到他说,下山了。

    第五十六章 :深海的吻

    罗星弈从陵园回来后,在纪舒窈的指路下,把自己关在了一间军队专用的训练室,再没出来。

    他仍旧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情绷到极致后,反而失去了任何情感,只能把无限的痛苦以汗水的形式蒸发出来。

    运动对于疗伤而言其实没什么成效,但这种过度的r_ou_体自虐却能奇异地平衡内心疼痛与愧疚。罗星弈不断与机器对战,一击一击,j-i,ng疲力竭,直至无法再进行任何攻击。

    才停下来。

    麻木地洗了澡换过衣服,把疲惫不堪的自己丢到床上。

    溪城离圣城不算远,但两城之间出入限制严格,手续繁琐,且没有直达的道路,一来一回要耗去大半天时间。

    瞿临回来时已经不早了,外面华灯初上,客厅里却一盏灯也未点亮。寂静的、浓厚的黑暗弥漫在室内,在窗外暖橘色灯光的衬托下,更像是被欢笑遗忘的角落了。

    他站在客厅想了想,觉得应当给罗星弈自我消化的独处时间,便先回房洗去了这一身风尘仆仆。可他后面实在心神不宁,担心罗星弈的情绪状况,所以还是走了过去,屈指扣响了罗星弈房间的门。

    “门没锁。”大约十秒后,门内传来罗星弈的声音,很轻,像一触即破的泡沫。

    瞿临开门进去,见偌大的房内没有放置任何多余的家具,纯白的羊毛地毯铺了满地,却空荡无比。罗星弈横躺在床上,腿无力地搭拉吊在床边,在漆黑的夜色里无声无息地看着天花板,眼里是一片空茫茫。

    其实这种时候,瞿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还是进来了。进来后没地方坐,他知道罗星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床,暂时睡觉的也不行,便依旧站在那里。

    倒是罗星弈先开口了。

    “没椅子。”罗星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和起伏,他小幅度拍了拍手边的空地,“坐吧,不招待茶水了,担待。”

    瞿临走过去,在他的床沿坐下,此后,二人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与气氛,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沉寂的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灯火大亮了,又一一熄灭了,窗外湘竹林被风吹动,映在墙上的婆娑剪影也轻轻晃动。

    清白的秋月照亮了瞿临的侧脸。

    罗星弈一直望着天花板,可能是到了什么时候吧,他才终于又动了动手指,迈过十厘米的距离,抓住了瞿临的手。

    他的手很凉,指尖僵得像是一截冰,抓着瞿临温暖的手指开口说:“瞿临,我好累,我想睡觉,可是我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

    瞿临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没事,我会陪着你。”

    房间里再次响起人声后,罗星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像是重新苏醒活过来一般,脸上有了些人气。一旦开口,这一整天欠下的话,便都在此刻汹涌而出了。

    他说:“我知道24年太久了,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我只是不想接受,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好遗憾啊,好遗憾。我不知道我这一生都做了什么,过去的日子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多少东西,我一样也没来得及还……我什么也没来得及为他们做。开心的日子太少了,我替他们不值得。”

    “瞿临,你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时光倒流呢?我真的好想再抱抱他们。我想他们,想再见他们,只有几分钟,只有一面也行啊。”

    罗星弈说到这里,灵魂都像是飘浮了,飘在记忆海之中,眼前是不断翻过的回忆。

    因为永远不能再见,那些过往的回忆就无限宝贵,连曾经觉得痛苦的事,也变得满载意义。

    “我记得我似乎跟你说过,我小时候身体很差很差,必须时不时就化疗透析,所以我那个时候没有头发。但我很羡慕别的小孩有头发,有长长的头发。我就在想,等我不掉头发了以后,我也要有长长的头发。”罗星弈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后来我的病好了,去‘月宫’外面上高中。因为头发的事我爸没少被请家长,他总说恨不得一剪刀给我剪了,但每次都在我妈的偏护下没有成功。”

    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父亲气急败坏又奈何不了母亲的表情,罗星弈笑了一下,“我真的很感谢他们,也很爱他们。当年但凡他们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都不可能在这里,早就死了……”

    罗星弈声音缓缓的,又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从一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在病房里跟着母亲拿着拼音图画书认字,到收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路在父母的搀扶下磕磕碰碰走来。

    像是完成什么仪式一般,他个人在此追悼了父母与他的一生,将一份带着深深遗憾的爱,献给了陪伴了他前半生的两个人。

    瞿临一直认真倾听着,陪着他一起走在时光长廊里,把每份宝石般的记忆都一一翻检。

    然后他听见罗星弈问他:“你呢?”

    你的过去,又是怎样的呢?

    以往瞿临从不提这个话题,不管是没什么好说的也好,不想再回忆也好,他从不说关于自己的事。

    罗星弈大概也能猜到他过得并不好,所以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想过真要他回答什么。

    但是这次破天荒的,也许是看他可怜,故事的确动听,瞿临没有回避他,第一次向他敞开了真正的心扉,让他接触到了那紧闭的城池后的世界。

    “我是一个特例。我生来就不会感染‘落日’,我曾经不慎染上过了小剂量的‘落日’病毒,但我活下来了,既没有丧尸化,也没有任何病痛。”这似乎是个非常沉重的话题,瞿临开口后,也倒了下来,躺在床上,“所以当时整个高层,都要让我成为被研究的对象。”

    “我的父母并不同意把我交给研究院,从中斡旋了很久,才为我争取到一个十岁的期限——在我十岁以前,可以不进研究院。我跟着母亲回了e国,在那里,她为我打造了一场盛大的模拟实验,不断的实验选拔,就是在为我十岁后的人生做准备,因为那个时候没人知道,我究竟能承受多少剂量的实验溶液。”

    罗星弈听着,手忽然握紧了。

    这里似乎没什么好说的,瞿临几句话带过了自己跟随母亲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后来时间到了,我被接回了甘渊。”

    瞿临永远记得,才回瞿家那一天,那顿晚饭。

    他两岁时离家,对这里完全没有任何记忆,许久未见的父亲看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让他落座吃饭。

    饭菜很中式,用的也是筷子,他不会用。

    堂兄堂姐见他拿不好筷子,局促地坐在旁边,似乎想出声,侍候一旁的管家见状,想叫人给他换成勺子,而父亲阻止了。他姿态矜贵地放下自己的筷子,没发出一点声音,拿餐巾擦了擦嘴边不存在的油渍,对他说:“既然拿不好筷子,那就别吃了。”

    才回甘渊的那几年,瞿临一点也不想回忆,他自己不愿意见到那种似兽非人模样的自己,直接跳过了,说道:“2型实验开始了,我被送到了我老师那里去居住。他是一个很烦的人,但是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很尊敬他。后来我考上了军校——‘审判’,就是那个时候,他们为我做的,所以你不能使用太久的原因,就是这个。”

    “但其实军校的生活没什么有意思的,课都很简单,老师那里的书我都看过,比他们教的有意思。体能训练也没什么可说的,叶应循因为被限制不能出甘渊,觉得无聊也来学校玩了。在学校里,我认识了008和其他一些人,还算度过了不那么无聊的学生时代。再后来的事,我想你应该也能查到了。”

    罗星弈沉默了一会儿,发现瞿临简短的回忆里,提及父母的次数寥寥无几,问:“那你的父母,都没有怎么陪过你吗?”

    瞿临想了想:“也不算完全没有,只是很少。”

    “……很少。”他又轻轻地重复一下,像是确认,像是说服。

    “为什么?因为忙吗?”

    “因为他们不想我变成一个软弱的人。”

    他们并排横躺在床上,腿都吊在床沿,像两个不愿意午睡的幼儿园小朋友凑在一起信马由缰的聊天。但话题一点都不轻快。

    拉进度一样讲完了自己以前的故事,瞿临也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任何讲故事的天分,过去的事被他讲得干瘪苍白,也不知道罗星弈乐不乐意听。

    便只好再从心里剖点内容出来。

    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实验报告那般理性,又理所当然,他举了个比喻:“如果从来不给小孩吃糖果,那么小孩长大后一定不会觉得酸苦辣是什么难以接受的味道。同理,我这样要一辈子不得安宁的人生,不如一开始就把温情、柔软、幸福美满排除在外。从未得到,也就谈不上失去,更谈不上痛苦。”

    所以他的童年,母亲总是无数次狠下心肠要求他活着从实验场里走出来,要他不许哭,不知痛,无论发生什么也要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而父亲则无尽地拔高要求,想要他有完美掌控自己的能力,又要他活得清醒,永远明白自己身处何处、想要什么、如何去达成。

    因为太严苛了,以至于在旁人眼中,甚至在少年时的瞿临眼中,父母并不爱他。

    但事实恰恰相反。

    从头至尾,瞿临的语气一直都很稳定,没有对父母的这般态度与决定表现出任何的怨怼与不平。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他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跌倒就要大哭,要求母亲温柔的怀抱;疼痛就要落泪暂停项目,让父母扫平一切不顺心的障碍,将他严严密密呵护在羽翼之下,当个承受不了痛苦的普通人。那么,他很可能在六年前的关押室里就死去。

    甚至更早,死在实验台上。

    他的一生因“落日”而“辉煌”,也因“落日”而艰难万险。他注定和“落日”纠缠着走上一条路,一条对大多数人来讲都不好走、不愿意走的路。

    而没人能帮他走。

    所以他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毅力,对他人对自己的冷漠,来继续前行。

    为了活命,也不仅仅为了活命。

    “……那,你想要吗?幸福、美满、温情。”罗星弈忽然问。

    瞿临侧过头,只盯着罗星弈,不说话。

    盯的时间有点久,久到罗星弈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想换个话题了,才听瞿临说:“想的。”

    是啊,罗星弈也反应过来,自己这个问题是真傻,哪里会有人不想要幸福呢?

    不仅想要,像瞿临这样从来没有什么幸福可言的人,只会比一般人更加更加渴求得到幸福吧?

    忽然之间,罗星弈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方面,他觉得瞿临比自己惨多了,至少自己还是有过很幸福的生活的。有父母的怀抱、一大堆朋友的陪伴,很多人的关心,可瞿临没有。按照人类的比惨理论,遇见比自己还惨的人,应该是有种安慰庆幸的,他该因此卑鄙的轻松一下才对;但另一方面,比起心头另一种不断下落的沉重和酸涩,那点卑鄙的轻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心像掉进了海里,沉着沉着,罗星弈才意识到——他在心疼瞿临。

    尽管瞿临说话的时候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不是来卖惨博他同情,也并不需要他的同情。但罗星弈真真切切感觉到,他听着这些,心里很难受。

    比自己没有得到好结果还要难受。

    “瞿临……”

    罗星弈刚想出声说点什么,就被瞿临起身的动作打断。

    他以为回忆这些往事让瞿临感到不舒服,要走了,情急之下拉住了瞿临的胳膊,脱口而出道:“我是从小吃糖长大的!”

    瞿临要起身的动作停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他撑起来卧在罗星弈旁边,静静等了话说出口就卡壳的罗星弈一会儿,提醒他:“然后?”

    “然后……”罗星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后,我有很多很多的糖,可以分给你。”

    罗星弈很明显感觉到,这话一出口,有点像刹车失灵的车飙出去了,空气一下子紧绷起来。

    就不该在脑子乱糟糟的时候讲什么对话。

    他有点后悔自己不过脑子的莽撞,在双方愣着沉默了几秒后,试图说点别的带过这句蠢话。

    “……突然圣……”

    “好啊。”

    两人同时开口。

    罗星弈住嘴了。

    他躺在床上,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瞿临翻了个身,撑在罗星弈上方,在隐隐的黑暗里,看了罗星弈几秒,然后云破月出般露出了一个微笑:“我说好,可以,谢谢。”

    罗星弈:“不……客气?”

    应完这声,罗星弈八百年没有别扭过的脸皮突然有点臊,这个牛皮吹大了。什么糖,他自己刚被捅了两刀,心窝子还漏着风呢,拿什么给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