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任苒窘迫地说,“他肯定会生气的,他一直拿我当个任性的小孩看。”
老李失笑:“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被任性的可爱孩子惦记的荣幸。”他留意到任苒脸涨得通红,转移了话题,“家骢马上要离开本地。”
“为什么你们刚才告别得那么正式?他要离开很久吗?”
“这个不好说,世事难料,我八年前离开台湾,以为只是换个环境而已。可是从那以后,我潦倒异乡,没再跟那边任何人联系。”
“你还有家人在那边吗?”
“当然有。我父母已经过世,那边还有一兄一妹、前妻、判给她抚养的儿子,再加上一大堆亲戚。可是……”他摇摇头,带着自嘲,“不说了,那是一个又长又没意思的故事。总之,一旦割断所有和旧时生活的联系,就几乎没有退路可言了。”
任苒困惑不解,“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联系?有什么事是不能面对,非要消失才能解决的?”
老李笑了:“原因很复杂,你真的还是个孩子,别被我说的话吓到了。我的意思只是,家骢的性格比我更断然,他在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弄得太无牵无挂了,其实他完全应该多保留一些回忆、牵挂……”
风铃“叮铃”一响,门被推开,祁家骢出现在门口,恰好与任苒面对面,他略微有些吃惊,却又似乎马上了然:“你好,任苒。”
任苒讷讷地说:“你好。”
老李打个哈哈:“今天很不巧,小店唯一的服务生去会男朋友了,只好提前打烊,两位想喝咖啡的话改天请早。”
任苒跟在祁家骢身后走出来,避开喷溅的洗车泡沫,穿过门前流淌的污水和停得横七竖八的车辆,走到停在马路对面的那辆黑色奔驰前,祁家骢按下遥控,给她拉开副驾车门,回头看着她,她止步不前,内心充满惶惑不安,禁不住再一次置疑自己的行为。
“老李这个人有时喜欢把生活戏剧化,你别想太多。我现在送你回学校。”祁家骢懒洋洋地说。
“下午我听到你跟我爸爸通电话了。”
祁家骢有些意外,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是在为他担心,却又倔强地不肯直说。他心底微微一动,却问道:“你跟你父亲和好了吗?”
她不理会他的打岔,直截了当地问:“你面临的问题很严重吗?”
“要看你怎么理解严重这个词了。”
任苒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就算我只有18岁,也有自己的判断力,而且我不是好奇心发作的八婆,不用对我故弄玄虚。”
祁家骢笑了,想了想,说:“好吧,简单明确地讲,就是北京某个证券公司老总出了问题,而我操作的私募基金被卷入。我有麻烦,但不是直接的麻烦。我在这边的事情快处理完了,接下来会离开本地。”
他讲话的镇定姿态很有说服力,任苒尽管没有完全理解,可也觉得应该没有大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放下心来:“那就好。”
“上车吧。”
上车以后,祁家骢发动车子,车载cd马上开始播放节奏强劲的摇滚乐,任苒惊讶地发现,竟然就是上次在酒吧听到的那只本地地下乐队的演唱。
“如果你不曾给我承诺,
我也不会计较你的模棱两可;
我们混迹的世界如此荒唐险恶
我们的未来如此变幻莫测,
你却说,大家总要学习它的规则;
谁来告诉我怎么习惯一个又一个妥协,
做到与所有不如意讲和
……”
“他们发行唱片了吗?”
祁家骢摇头:“这种音乐注定小众,他们前不久自己筹钱录制cd留作纪念,苏珊的男友是乐队的贝斯手,她拿来送了一张给我。”
“我喜欢这首歌的歌词。”
“很多人爱摇滚都是本末倒置地喜欢歌词,我还认得一个女孩子,说她喜欢鲍伯迪伦的原因是:他是一个诗人。”
“如果她确实把他写的歌词当诗看,而且喜欢,有什么问题呢?”
祁家骢笑:“对,没问题。”他退出cd,递给任苒,“盒子在杂物箱里,拿出来。”
任苒依言找出盒子将cd装好,正要放入杂物箱,祁家骢说:“送给你了。”他淡淡地补充,“我这几天就要离开本地,车会交给别人,不会带cd上路,你拿去吧。”
这句话中透出的告别意味直接而明确,让任苒一怔,她小声说:“谢谢。”车里突然没有充斥激烈的摇滚乐,寂静得反常,她鼓足勇气说,“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祁家骢怔住,停了一会儿,他温和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且我很可能换掉号码。”
这个拒绝让任苒再度意识到,他的离开没他讲的那么轻描淡写。她闷闷地低下头,就着路灯照进来的变幻不定的光亮,看着cd盒子上的封套,那上面印着四人乐队的冷色调照片,他们全都穿着t恤牛仔裤,或立或坐,表情都冷峻漠然。下面印着一行刻意做出墨迹淋漓效果的黑字:蔑视这个世界是我们最好的伪装。
他们面对这个世界,要用蔑视作为伪装;如果被人视为孩子,那什么才是她的最好伪装?她心灰意冷地想。
当然,在这个大她七岁的男人面前,她所有的伪装其实都是徒劳。她的那点小小心动,那点欲语还休,他比她看得更清楚。也许祁家骏说得对,这个男人对她来讲,太危险了。
第8章 上
任苒觉得,祁家骢开车的姿势与她次看到他坐在她父亲书房里一样,十分放松,一双修长的手闲闲搭在方向盘上,尽管平视前方并无旁骛,却总有一点漫不经心流露出来。
然而这个漫不经心与任苒从小见惯的祁家骏是不同的。祁家骏表现得更为玩世不恭一些,由内而外都十分松驰;身边这男人却如同一个蛰伏的猎豹,看似轻松的姿态下隐藏着莫测的力道。
他们的长相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祁家骏的英俊是众人公认的,而祁家骢有一张清瘦的面孔,高挺而略带鹰钩的鼻子让他在没什么表情时,也有几分隐约的阴鸷气息,只是他气度轩昂沉稳,很大程度让人没法用长相是否英俊来评价。
他们名字中都含有的一个代表良驹宝马的字眼。可是相对于慵懒的祁家骏来讲,祁家骢更像一匹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奔驰绝尘而去的骏马。
居然在此时将这互不承认的兄弟两人拿来比较,任苒暗暗鄙视自己的闲极无聊,脸不自觉地红了。
“你们学校应该放假了吧?”祁家骢问话的语气同样闲适。
“嗯,我打算明天回老家。”
“也好,你的老家那边气候温和一些,据说这里的盛夏热得很恐怖,一般外地人受不了。”
“你跟我算同乡啊,不过你讲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一点我们那边的口音。”
“我从小在北方长大。”
任苒骤然记起他的身份,顿时窘住,后悔刚才的没话找话。她心底纷乱,咬紧嘴唇,突然只希望车子快点到学校门口,她可以快快下车,从一个不属于她的情境中逃走,回到她的安全世界里去。
“这么敏感,真要命,我还没什么,你倒帮我难为情了。”祁家骢呵呵一笑,可是笑声中显然没有任何欢愉之意。
任苒哑口无言。
“我猜你的童年一定过得很幸福。”祁家骢的声音很平静,“你有典型正常幸福人家长大小孩子的特征,有教养,有同情心,有礼貌,时刻把请、对不起、谢谢挂在嘴边,对世界、对别人的生活充满善意的想象,容易伤感,容易幻灭……”
任苒恼火地抬头看着他:“我如果照你的方法来推理,是不是能推断出你的童年一定不幸福?”
“没错。”祁家骢一点没被触怒,很坦然地说。
任苒再次被僵住,又抱歉又委屈,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只得用力睁大眼睛忍住:“对不起。”
祁家骢瞟她一眼:“好了,我的童年可能没你男朋友那么快乐,不过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倒霉,你就别多愁善感帮我难过了。”
“我说过我不是阿骏的女朋友,我们只是一块儿长大,跟兄妹一样,感情很好。”
祁家骢看着前方,淡淡地说:“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任苒被噎得无话可说,羞愤之下,脸顿时涨得通红。
“请停车。”她终于能开口了,简短地说。
“还没到学校。”
“我现在就要下车。”
“小姐,这是立交桥,不能随意上下。”
任苒只得狠狠将头扭向车窗外,过了一会儿,祁家骢用呵哄的语气说:“好了,我道歉,刚才我确实……很无聊。”
“何必呢,你其实是觉得我幼稚无聊,对,我承认,我确实是。不过,我也许幼稚,但并不可笑,我一向不自做多情,所以没打算暗示什么。我告诉你这一点,我只是不想任何人有不必要的误会。谢谢你对我的敷衍,好在你马上要离开这里,不用再耐着性子忍受我了。”
祁家骢突然腾出右手轻轻按一下她的左肩,那个力道温和,带着明白无误的安抚意味:“好了,我跟你开玩笑的。祁家任何一个人跟我都是路人关系,你是不是祁家骏女友,对我来讲,没任何意义。”
这时车子已经驶下立交桥,但祁家骢并没靠边停车的意思,而是加速疾驶着,任苒并没有任性使气的习惯,也不再吵着要下车。经过一处红灯,再左拐,便是财经政法大学的前门。车子刚一停稳,她便急急拉开车门下去,走出没几步,就被祁家骢追下来拦住。
“干什么?”
祁家骢笑道:“你忘了拿我送你的cd。”
“我不要了。”
“好了好了,原谅我,看在我马上要离开这里的份上。”
“你离不离开关我什么事?”
“我以为你是想跟我好好说声再见,并且希望再见到我的。”
任苒气得不自觉发抖:“那是我脑袋被门夹了,不过应该没有哪扇门能夹到你啊。请问你这样显示你的成熟理智有意思吗?”
“的确没意思,对不起,原谅我,我自己觉得自己真无趣。”
他看着她,语气突然十分坦白诚恳,任苒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流了出来,她伸手夺过他拿着的cd,胡乱放入牛仔包内:“谢谢你,再见。”
居然再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了,可真是幼稚到了家,她绝望地想,转身要走,然而祁家骢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他的胳膊揽着她的腰,将她揽进他怀中,她撞到他胸前,初夏的夜晚,两个身体一经贴近,顷刻之间便感受到了粘腻的热力。
这个拥抱来得突兀,既不算温柔,也说不舒适,却并没吓到她。任苒只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便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她没有去管学校门前会不会有同学或者熟人看到这个突兀的拥抱,她所有的意念都随着他双臂的收拢飘荡开来。
“被淹没的感觉”,她想起她孩子气的愿望——茫茫人海再不是一个抽象而且被用滥了的形容词,她确实在骤然之间被强大而奇怪的力量席卷,置身于汪洋大海,城市的灯火连同喧嚣的车水马龙从她身边次第隐去,四顾之下,只有眼前这个身体可以攀附,而他对她来说,仍然是一个陌生人。如果她能预知被淹没时如此铺天盖地的恐惧无依,她还会对他有向往吗?
当任苒再次恢复神智时,她已经坐到了祁家骢的车上了,而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大桥上。
她完全不记得她是怎么上的车。
这座城市被长江分隔成两个部分,学院区在江南,商业区在江北。任苒到此地虽然有两年时间,但她并不爱好逛街,平时活动范围都在江南,难得过江,更难得在这样的夜晚经过大桥。
她将头抵着车窗玻璃,出神看着外面一掠而过的风景,只见一轮带着柠檬黄光晕的满月挂在天际,夜幕下的大江暗沉无声地奔流,间或有轮船鸣响汽笛,缓缓从桥下穿过,对岸灯火繁密,密集的霓虹广告牌闪烁迷离,使得这个城市在她眼里仿佛初见般神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