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这几年气焰渐涨,时常耍些小手段,这都无伤大雅。可谁能想到,这个王氏,竟一蠢至此!好好儿的局面,就被她的愚蠢贪婪给毁了!圣上太后亲自下旨,荣喜堂,二房必是不能再住着了……
“唉……”贾母长叹一声,缓缓坐直了身子。旁边儿的鸳鸯忙伸手扶了她,轻声道:“老太太且慢些。”
“这也是没法子了。你且略等上一日,叫人将我这里后头的院子收拾出来,让你兄弟拣个日子搬进去罢。至于二太太……”贾母目光闪烁,“琏儿夫妻两个也不在,院子闲着也是闲着。二太太若是去了别处,也是不妥。正巧,琏儿那里与后边院子对着,就隔了那一条小过道儿,不如权当作佛堂,让二太太搬进去去自省吧。”
贾赦搭拉着的眼皮猛然一挑,合着,自己儿子的院子这就没了?“那琏儿两口子的东西,又搬到哪里去?”
“你先前的院子不是空出来了?那里横竖比后边儿要轩敞些,凤丫头想来也快生产了,不论男女,日后住着也不觉得拥挤。你说呢?”
这还叫自己说什么?总而言之,那挨着马厩的地方,老太太是不会叫二房去住的。左右自己个儿已经占了荣喜堂,其它的且先能着些罢。
想到这里,贾赦笑道:“儿子省得了。这天儿也渐热,倒是早些弄妥当了才好。再者,老太太身上不大得劲儿,依我瞧着,不如去请了太医来瞧瞧?”
这话乃是发自肺腑,贾赦也是没法子。这皇上大张旗鼓地下了圣旨,等于是告诉天底下人自己大义灭亲,出首了自己的兄弟媳妇。这别人嘴上赞一句自己明理知义,可心里不定怎么瞧不起自己——连一家子骨肉都不管不顾的,可见不是啥好东西!这个哏节儿上,可不能让老太太这么病着啊。要不,这京里传的更好听了!
贾母冷淡地说道:“不必了,我这里没什么。那苦药汤子也很不必来给我喝了,只要顺心顺气儿,就无大碍了。”
当着好几个丫头,贾赦脸上有些个下不来,道:“既然如此,老太太且好生将养着罢。”话音才落,一甩袖子出去了。
贾母瞧着晃动的珠帘子,冷笑了一声。鸳鸯朝屋子里一同伺候的玻璃使了个眼色,玻璃会意,忙过去茶格儿上倒了茶来递给鸳鸯。
鸳鸯弯下腰去,柔声劝道:“老太太,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贾母接过来,垂着眼皮想了想,问道:“宝玉那边儿怎么着了?”
“没事儿,有麝月她们瞧着呢。”鸳鸯道。
“你去往二老爷那里瞧瞧,告诉赵姨娘周姨娘,照看着收拾东西,过两日搬到我后头来。再叫二老爷放宽了心,都有我呢。”
鸳鸯答应了一声,示意玻璃好生伺候着,自己便掀了帘子出来。才一出了门儿,便看见贾赦还未走,正站在游廊底下斗那鎏金大笼子里的小雀儿。瞅着她出来了,眯着眼笑道:“鸳鸯不在老太太身边儿伺候着,这大日头毒辣辣的,是要往哪里去呐?”
色迷迷的目光让鸳鸯身上一阵阵发冷,忙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回大老爷,老太太让我去跟二老爷说一声,过两日搬到这边儿院子来。”
说完了,便垂首站在那里,露出一段儿白腻的脖颈儿,衬着一头乌油油的青丝,甚是好看。
贾赦贪婪地瞧了一会儿,才带了两分儿调笑道:“那鸳鸯快去罢,别这里站着晒坏了,你是老太太跟前得意人,若是晒出个好歹,老太太心里难免更不自在了。”
鸳鸯匆匆又是一福身,忙忙地走了,只觉得身后贾赦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让她没来由的感到恶心。
贾赦瞧着她急急地转过了雁翅大影壁跑得没影了,才回头瞧了一眼贾母的屋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踱着步子出去了。
有时候这人做事还是挺利落的,譬如邢夫人,自打进门后就一直偏居荣国府一隅,如今好不容易能够正位荣喜堂,自然不愿意迟了一刻半分。听贾赦说了贾母的意思,也不多置喙,当下自己亲自带了丫头婆子去贾母正房后边的院子,不过半日时间都弄妥当了,次日便指挥着人替二房几口子搬了家。
二房里头,别人不知道如何,唯有赵姨娘十分高兴。原因倒是简单,她这大半辈子都窝在了王夫人手下,住的地方也好,吃穿用度也罢,时常被克扣些。哪怕是小丫头子的月钱,都能被扣下一半儿去。这回王夫人栽了,赵姨娘且不想别的,单只听说王夫人被关到佛堂里头去自省,便笑得花枝乱颤的。这回搬了家,自己和周姨娘两个都还算是不错,跟二老爷一个院子,王夫人却被老太太安排到了另一处。这既然是自省,自然不能出门的。赵姨娘每每想起这个来,便心花怒放。
贾母瞧着小儿子不过两日间,便一脸的消瘦憔悴,心疼不已,再想想大观园里头几日都没出来的宝玉探春,也觉得不能这么干晾着,咬咬牙,命鸳鸯:“去告诉大老爷,就说我身上不好,让他遣人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了人来诊脉。”
荣国府的事儿这会子已经传遍了京城。贾家大老爷蛰居荣府一角二十来年,一朝发难,亲自上了请罪折子出首兄弟媳妇重利盘剥,从此正位荣喜堂,这听着便精彩,比之台子上演的戏文并不以下。京里头不说那些个闲来无事的百姓,便是为官有爵人家聚会之时,难免便要说上几句。更有那好事者,时常注意着荣府的动静,以期有更为新鲜的话题出来。
故而这一请了太医,整个儿京城中倒有大半儿的人都知道了。
林琰听说在这个信儿的时候,正是散值后与司徒岚在府里头对弈。两指间拈着的黑子轻轻落下,才道:“唉,那老太太也是,年纪大了,偏要操心许多事情。安荣尊贵地养在后宅不好么?这大热天到底急出了病来。长乐儿。”
一旁站着伺候的长乐儿答应了一声,便听林琰吩咐:“去侯府,瞧瞧姑奶奶。”
长乐儿会意,自出了凉亭去不提。
这边儿司徒岚笑道:“太坏了。分明是你后边儿叫人气坏了她,这会子怎么好只一味地这叹一番呢?好歹也该有些表示。”
林琰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西边儿天际落日余晖映在他的眼中,原本清如秋水明若晨星的一双眸子流光溢彩,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我这东西要是送了过去,就怕那老太太更没得心情了。”
司徒岚应下一子,看看棋盘,笑道:“胜负已分。”
林琰朝后靠去,眼中俱是笑意。他原本对贾赦的那一番话,只想着借他闹上一场,让王夫人在荣府里头先丢了颜面。没想到贾赦会错了意,竟一本奏折参到了皇帝跟前。不过也好,算是歪打正着,如今王夫人和贾元春都因贾赦获罪,这王家、薛家,难免不对贾家生出嫌隙。昔时四大家族本就因利益结盟,百余年过去这种关系虽则依旧还在,却已经经不得什么了。
林琰不想揣摩皇帝后边儿的动作会是什么,不过据他看来,皇帝大约也等不了多久了。这头一个要挨刀的,大约就是那金陵的甄家了。
一个小丫头子过来,回道:“大爷,后边儿酒食已经预备好了。碧萝姐姐问是这会子就摆上,还是再等等。”
“摆上罢。”林琰懒洋洋道,“就摆到这亭子里头来,借着些晚风,倒也凉快。”
小丫头子领命去了,不多时碧萝带着人过来收拾了亭中石桌,摆上了几样菜蔬果品,又有一只乌银自斟壶。
司徒岚笑问:“这是新酒?”
“哪儿来那么多的新酒让你喝?上好的竹叶青酒,收了不短的日子了。”司徒岚喜欢美酒,林琰这里酿酒依旧是他每年大笔的收入来源 。本朝沿袭前朝酒政,便是私酿家饮,也须到官府指定之处,若是酒商,更须有官府所发的特令才可开酒场。这里头虽不如盐商那般暴利,却也足够诱人了。
长乐儿回来挺快,站在石桌旁边儿躬身回话:“侯府的赵管家说,因姑爷这几日都是在城外大营住,姑奶奶今儿进宫去也才回来。已经是知道了荣府的事儿,打发人送了补品补药过去了。姑奶奶里头传出话来说了,天气热了,让大爷也多保重着些,别贪凉。再有若是要往书院送东西去,先打发了人往姑奶奶那里说一声,那边儿也有东西要给捎过去呢。”
林琰笑眯眯地听完了,挥手叫长乐儿下去,才悠悠然端起一只白玉刻云纹酒盏,浅碧色的酒液在盏中微晃,轻戳一口,醇厚清冽的酒液便顺着喉咙一路直下。他本不是善饮之人,此时不过半盏酒落肚,脸颊上便带了些许红晕。
亭子外头,一轮红日歇歇地坠在天际,犹自挣扎着不肯落下去,映得西边半边天空上的云彩都变作了红色,华美绚烂。余晖落入亭中,衬得林琰一张清俊的脸上如美玉生光,明珠流霞,竟是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艳丽惑人。
司徒岚唇边带着一抹笑,就这么瞧着他捧着一只酒杯在那里轻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爱意。
“你这般看我作甚?”林琰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斜睨了他一眼,挑眉问道。
“没什么,”司徒岚往前凑了凑身子,夹了一块儿糕放在林琰跟前的碟子中,“先吃些东西再吃酒,不然容易伤了身子。”
“你又不是不知,我平日里并不沾酒。不过是你在这里,才略饮一两杯罢了,哪里就到了伤身的地步?”林琰不以为然。
司徒岚摇头笑而不语,子非便是这样,对他身边儿的人极是细心,每每在自己身上,便任性的多了。
二人沐着晚照,把酒临风,颇有一种清闲自在之感。
皇宫里头的司徒峻,就没这般好命了。今儿他算是难得与太上皇一块儿进了晚膳,席间太上皇貌似不经意间地谈起了忠敬王的女儿,乐安郡主。
司徒峻不知太上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接口道:“乐安那丫头怎么?”
太上皇示意戴权撤下了残席,奉上了新茶,慢悠悠喝了一口,这才叹道:“朕是真老了。当初我记得乐安进宫来请安的时候,不过就是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儿,如今竟也都快到了十七了。也是我忽略了,早就该当给她指门子亲事,这两年总未见她,竟是忘了。”
乐安?司徒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娇蛮任性的女孩儿身影。乐安乃是忠敬王的嫡长女,不过她三四岁的时候,忠敬王妃便因难产过世了,只留下一个身子孱弱的小世子。忠敬王子女不少,却惟独对这原配王妃所出的两个子女最是疼爱,早早地就为女儿请封了郡主,儿子也请封了世子。
不过乐安郡主性子并不大好, 毕竟是王府嫡女,又有王爷老爹撑腰,继王妃对她还真不敢十分地约束。
司徒峻对这个侄女儿没什么好感,不过太上皇既然说到了这里,自然也不能不理会,当下也颇有些自责,“也是我这个做皇叔的想的不周到。”
太上皇很是满意司徒峻的态度,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戴权,“那丫头性子有些养的过娇了些。京里头这些个人家的,年龄相当的孩子虽是不少,只不过怕是都定了婚约了。”
也是,若是乐安郡主都快十八了,这个年纪还真不好找人家。司徒峻笑着听,太上皇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才跟自己这么说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费事儿多嘴呢。
“朕听说,云宁那个大舅子如今还没娶妻?”
司徒峻听了这一声儿,心里一沉,眼皮不由得垂了下去掩住了目中一闪而逝的了然,再看向太上皇时候,还是那副笑脸,“是,听老九和云宁都说过。”
太上皇“哼”了一声,老九?他跟林家那小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