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打断了她的话,“什么都别说。有什么话,留着,去跟爸爸说。”
又是死死的寂静。
自端一瞬不瞬的看着惟仁,颈下,那蜿蜒的痕,触目惊心。她的心在疼。她伸手,从他耳边,往上,分开他的发,隐藏的伤疤,交错在一起,紫红色的,蚯蚓一样……她给他掩好了被子。
就这样。惟仁,就这样。这些你不想让我看到的疤痕,我都不看。
可是,这些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
你跟我说了那些,只是冰山一角对不对?
我只顾得了自己痛,只顾得了自己……可是惟仁,不管你是怎么样的,你就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惟仁。一直都是。
自端握住惟仁的手,贴在自己的下巴上。
顾悦怡紧紧的咬着牙关,心里乱麻一团。自端的态度,自端的话,逼得她心里生出一股恐惧……似乎,一种难以掌控的状况正在发生。
她要怎么办?
她好想冲过去,拉开自端的手,不让她碰惟仁,不能让她碰惟仁!
顾悦怡心里有一股叫嚣着的力量在横冲直撞……
。
正文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二十九)
病房门突然响了两下,顾悦怡猛省。她看向门口,只一瞬,立即站了起来,下意识的瞥了一眼自端——此时自端也已经看清楚来人,她张口叫了声“六姨。”慢慢的把惟仁的手放下,起身。倒比顾悦怡还要镇定许多。
进来的竟然是佟铁河的六姨关友松。她身后,是惟仁的生父,皇甫钦。
关友松显然也没料到眼前的状况,她发了会儿怔,转头看了一眼皇甫钦,皇甫钦点了点头,“这是孩子的……”他有些尴尬,脸上不由自主的涨红。关友松伸手拦了一下他的手臂,转脸先跟顾悦怡打了个招呼,称呼一声“嫂子”。
顾悦怡这下真的是呆住了,她没想到,会有这般巧合。关友松叫她,她有些机械的她应着,不知所措。
就关友松没理会她,而是转头对皇甫钦说:“皇甫,你存心的还是怎么着?咱们是什么交情,你到这程度才和我说?这回要不是因为野村不放心,知道孩子回国,特意让孩子带着病例来找我,咱得什么时候才碰面?”她微微皱眉,语速很快,看着皇甫钦老脸通红,也不忍心再说,倒跟着叹了口气,“你啊……我说这些年,你怎么一直……算了不说这些。还好这回孩子没事,要是有什么事,你死一万遍去吧。”
“友松……”皇甫钦说不下去。有什么好说的?他在孩子面前,是罪人了。六年前,惟仁出车祸,生死未卜的时候,顾悦怡想办法通知他,他才赶到东京,那段难熬的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那之后,他又是怎么过的?他不能细想。此时只有庆幸,他虽不能亲手救惟仁,野村和友松,这两位他在美国念研究所的同学,都是神经外科的顶尖专家。
关友松知道眼下这里状况错综复杂,一时她是理不出个头绪来的,索性笑着说:“放心,孩子交给我。好吧?我的成绩,虽然比不过野村那家伙,可是比你是强多了吧?给你们家小家伙开个颅还是没问题的。”
堙皇甫钦还好,顾悦怡和自端听到这话,原本已经很难看的脸色,变得更灰暗。
关友松都看到,她仍是笑,“没那么严重……哎呦,这会儿我这也是刚下手术,累的要死,被老同学这一吓唬,出一身透汗,我得快点儿去洗个澡。这样,等下一起吃早饭,皇甫,咱们详细谈。”
“好。”皇甫钦点头,“谢谢你,友松。”
“谢什么。就算没你,孩子也是我的病人,我应该的。”她笑着。
自端看到她脚上还穿着拖鞋,应该是刚从手术室出来。她抿了唇。
关友松对着顾悦怡说:“那,嫂子,我先走。”
顾悦怡忙说“好”。
关友松眼睛转向自端,笑着说:“阿端,你来一下。”她伸出手来,自端过来,她揽过自端,两个人一起往病房外来。
自端闻到她身上浓浓的消毒水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血腥,立时就觉得有点儿晕。
关友松沉默了片刻,看着自端的脸,“最近胃有没有不舒服?”
。
自端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
“六姨夫嘱咐的要记住。我看你脸色不好,一直陪在这里?”她看得到刚刚的情形,也看得到自端脸上的担心……有点儿超过了。
“嗯。”自端应着。声音不大,但是不胆怯。
关友松吸了口气,“他没什么的。不要担心。”
“谢谢您。”自端说。
关友松挑了下眉,抬手在自端肩膀上按住,说:“早点儿回去休息一下。昨晚你妈妈跟我说,你无缘无故的头晕,我看你身体最近也不太好,找个时间,过来做个全身检查,好不好?”
自端望着六姨的眼睛。隔着镜片,六姨的眼神还是像伽马刀一样的犀利和精准。
这分明是关心和商议,她却觉得,六姨好像挪了一块巨石,一下子压在了她的胸口上。
她说:“好。谢谢您。”
“回头我给你安排。”关友松微笑着,按在自端肩膀上的手,活动两下,才收回来,“做了七八个小时的手术,累死我了,我先去休息一下。”
“您辛苦了。”
“不辛苦。你也早点儿回吧。”关友松温和的说。
她急匆匆的走了。她走路的脚步一向很快,她的大姐,总是骂她,说关家怎么出了她这么个女生男相的丫头,走起路来像男人,说话嗓门大的像走街串巷的货郎……这会儿她可是得再快一点儿离开这个地方。
且不说顾悦怡——她从来就没瞧得起过那个女人,看见一回倒一回胃口,死也不理解和仰哥怎么看上这么个女人,还愣是和芷云姐过不下去——她是不能再看着自端的样子。
怎么能有这样的孩子?
眼里什么都有,嘴上什么都不说。
td真能憋死个人。像她那个爸爸。她那个爸爸,景和仰,最能憋坏。
关友松觉得医生袍下的手术服应该都被汗湿透了,浑身难受。
自端看着六姨转身走掉,身影消失在电梯口。
走廊里空荡荡的,透过窗子,晨曦已至。
“孩子。”
有人在叫她,声音是如此的温和。她回头。又看到了惟仁的眼睛。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能够发出声音。
她见着皇甫钦,就知道,为什么,那个时侯,妈妈告诉她,惟仁是哥哥,她怎么也不肯信。惟仁,几乎就是皇甫钦的复制品。甚至——自端微微抬头——甚至连身高都差不多。
儒雅清俊,温文有礼,有着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沧桑,也有着他这个年纪才有的沉稳气质,和锐利目光。
自端看着,叹着:惟仁,老了以后,会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整晚,她都没有想要哭的冲动,却在这一刻,眼睛潮了。
“孩子,”皇甫钦又叫了自端一声。他不知道怎么称呼自端合适,可他明白,眼前这个孩子,对惟仁很重要;惟仁,对她来说,应该也是很重要——否则,不会是她,在那么重要的时刻,陪在惟仁身边。“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
“我该走了。”
“不等他醒过来?”他有点儿意外,“药效应该快过了。他一会儿就会醒。”
“我会再来看他。”自端说。
皇甫钦点头。
自端看了看病房门口。然后,她跟皇甫钦道了别。
……
佟铁河开着车子,回到丰园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六点钟。前面一辆出租车,黄绿相间,开的不紧不慢,像是进来欣赏风景似的。
他没超车,慢慢的把握着方向盘,跟在那出租车后面。
他不着急。
已经看到自己家的小径入口,他刚要转弯,发现前面的出租车抢先打了向左的转向灯。
他皱眉。
出租车停在了大门口。
门前阔朗,他有足够的空间看清楚车上下来的人。
景自端。
有那么一秒钟,铁河都感觉的到自己眼皮剧烈的跳了三下。
出租车掉头,离开的时候,司机还往他这边瞅了一眼,就是那种眼神,看到好一点儿的车子,特想蹩一下。平日里会觉得好玩儿,这会儿,他没那个心情。
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的她。
她还穿着昨晚出去时的衣服,只是,颈子上的围巾不见了,手套也不见了——那副手套,是自飒送给她的,她一直很喜欢戴,说戴上很舒服,像自己的皮肤一样妥帖——遗落在哪里了?
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那儿好像有两个小青蛙在蹦跶……
。
正文 第七章 木与石的偎依 (三十)
自端下了车。
站在大门前,向里望了一眼。
她还真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站在这个位置,看一眼她住的地方。
透过黑色的大门,晨曦中的杉树林,看上去仿佛笼罩在一层薄纱中。
就春天它吐出新绿,夏天它郁郁葱葱,秋天它金色耀目,冬天它寂寞萧肃……可嫩绿,可枯黄,四季里,有不同的韵。只是她很少特别的留意。很少。因为这树,会让她想起一个约定。她甚至不曾在树林里散过步。比较起来,她更喜欢坐在西厅里那面落地窗前,看得到苍松翠柏,让她心里,得片刻安宁。
清早的空气是这么的清新,自端深深的呼吸。
一夜未眠,可是,头脑却清醒的很。
堙她略略的回了一下头。她早看到了他的车子——此时,像一块灰色水晶一样在晨光中闪耀的车子,正朝她驶来,很慢,几乎听不到声响,幽灵一样——他也刚刚回来。
车门就在她身前打开,他并没有看她。
自端上了车。
没有用力,车门就阖上,车厢里的空气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她的鼓膜一震,耳内产生一股压力。她抬手,按了一下耳朵。就这个空挡,前面大门敞开了,佟铁河一踩油门,那股力把她猛的向后一抛。
到了屋前,佟铁河将车子刹住,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他很快的绕到车子右侧,一下子拉开了车门。
自端抬头,看他。看样子是生气的,可也没忘了他的绅士派,来替她开车门。
佟铁河看着她脸上那最近常常出现的苍白和眼底的黑眼圈,心口一股怒气几乎抑制不住,他一手扶着车顶,“下车。”
就两个字,自端已经感受到他的怒意。
她微微低头,下了车。铁河在她身后关了车门,她径直往前走,听到他叫了一声,“景自端。”
她没停,已经走到了门口,抬手按着密码。
“景自端!”
门锁“嘀”的一声响,她拉住了门柄。铜质的门柄,冰凉冰凉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空空的,手套呢?还来不及想下面,一只大手伸过来,一下子扶在了门上,阻止了她开门的动作。
她用力,他也用力。
两个人僵直的站在那里。
“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一晚,你都干嘛去了。”他站在她身侧。她穿了高跟鞋,才齐着他下颌,在他面前,她显得单薄娇小。可是她挺直的背,和纤秀高昂的脖颈,姿态,是说不出的倔强和孤勇。
“先进门再说。”她说。
她真平静。
她越平静,他就越急躁。手上的劲儿使出去,门“啪”的一下阖上。
她抬起手来,继续输密码。
佟铁河的大手,一把按在她的手上,“你先说。”
自端抽手,抽不动。手底下的键盘也冰凉,按键硌着手心,他的手倒是热,可是按上去那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的手指都揉碎了!
她扭过脸来,狠狠的瞪着他,“我干嘛要跟你说?”
她一夜未归,他就在家了?
她凌晨时分回家,他又是从哪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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