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着肚子站一上午,那不是开玩笑的。
她终于坐下来,闷声不响的,将面前的食物都消灭掉。然后,她拿起外套和包就走。
他跟着她站起来。
“不用。”她已经走到了门口,等她换好了鞋。他经过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没甩开。
昨晚的情形,像是带着硬刺,撞的她头疼,撞的她心疼。
他并没有让步。拉着她的手,开了门,走出去,走到车边,把她塞进自己的车子里。
“我自己走。”她嘴巴一张一翕,脸上青青白白。
他没理。
车子开的很快,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自端的手摁住了身下的真皮座椅。只是触到,又像是被烫了一下。
她的反应,他都看在眼里。
他只管把车子开快,开的更快……
当他把车子停在p大门口的时候,自端的脸已经完全白了。一路上,她倔强的不肯跟他说一个字,他知道她是心里不舒服,他知道他飙车飚的她简直想吐,他知道她甚至是有些怕他。可是……他看着自端开了车门下车,头也不回的往校门走去,像是逃跑一样的姿态……他心里呢?
就在他们即将最紧密的结合的时候,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时候,还有别人的存在。他那么的用力,仍然拽不回她的心、她的神。她醉时的放纵,他可以告诉自己尽量忽略;可她清醒时的迷茫、拒绝……
他就一直躺在车上。让自己慢慢的冷下来。透过天窗,能看到暗沉的夜空。稀稀落落的,只有最亮的几颗星。四周的光线太强了吧,星星都藏起了光芒。
买这个车子的时候,和邓力昭一起。邓力昭说这车好啊,装饰精良,内里宽敞,顶上亮堂,以后专门开着去山顶看星。去山顶看星……他当时只是笑笑,他是没那个闲情玩这些花样的。
他想着,要是,她能,安安静静的,和他一起躺在这里,哪怕就是躺一会儿,他心里,也没这么难受吧。刚才,真不想清醒来着。要是糊涂一点儿,可以不用看清楚她的眼睛,多好。
一直到自端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的人流车流里,他才离开。
而自端小跑着,想要快快的跑出铁河视野覆盖的范围。
“小景!”
她站住。
“你跑什么?累死我。”苏婷追上她,竟是气喘吁吁的,“我叫了你半天,你就是不理。后面有鬼撵着你?”
自端望着前面。
不是,不是身后有鬼,是她心里的鬼。
苏婷告诉她,下堂课在学院办公室有个会。
她答应着。
一直到她站在教室里,打开她的笔记本,她的心还是跳的不规律。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眼前这小小一块液晶屏,桌面上是一幅竹林的图片,翠色盈目,她看着,这是每日看惯了的图……桌面的上的图标不多,她习惯性的的浏览着,她的教案总是放在桌面上。就在她要打开教案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文件夹。
pic。是照片。是什么照片?她不记得自己最近拍过什么照片,还放在这里。
华语。
她没有多想,指尖敲击了两下。继续点开。
等待打开的工夫,她把手表摘下来,放在讲桌上,看一眼,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
时间还早。还早。
刚刚路上的狂飙,仍让她心悸……指尖挠了一下额角,转移一下那心悸的感觉。她把目光重又移到面前的屏幕上。
她抬手托了一下眼镜。
她定住了。
这是一张非常清晰的图片。非常清晰。清晰的,她都能看清楚,照片里的那个人,他颈上的朱砂痣。那个人,他左边颈子上,有一颗相思豆大小的朱砂痣……
自端的手指,机械的点击着,光标停留在“下一个”上,一闪,又一闪。下一个,下一个,还有下一个。点击的快了,图片连接成一串:那个女子,她看着他的眼神,她搂住他的动作,她亲吻他的样子……动态的呈现在自端眼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自端的左手垂下去,扶住了自己的腿。她使劲儿的按了一下。身体上,所有的轻颤、酥麻,从昨晚遗留下的,从早上蔓延开的,从此刻产生的,终于,都化成了灼痛。比图片还要清晰的灼痛。
她抬眼。
一排又一排,一列又一列,男生,女生,坐着的,站着的,走着的,翻书的,聊天的,喝牛奶的,还有目光直直的看着她的……
她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这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这些……学生们。
一团红色的云迎面扑过来,和那清甜软糯的声音,叫着她“景老师”,跟她说“我是滕洛尔”,认真的看着她,说“任何机会,都需要自己去争取”……会对着她微笑,会帮她拿重物……她是不是该想得到,会有这样的时刻,会有这样的人,总会有一日,来到她面前?
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虚软。
那么仔细的看着,没有发现那个面容。那个只有几面之缘,却给她留下了深刻无比印象的面容。美丽,清馨,让她喜爱,让她愉快,尽管,都只是细微的。这些细微的印记,都化成了钢针,刺到她心上来。
教室里渐渐的安静下来。上课铃声并没有响,可是,大家安静下来了。学生们看着他们的景老师,以从未有过的清冷的表情,看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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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八)
安静。这能勒的人喘不过气来的安静,像绳索一样缠住了自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的感觉。像无数个夜晚,她静静的坐在地毡上,所对着的,只有灯光下,自己的身影的时候,那么静,那么静;可眼前分明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却又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也是那么静,那么静……
她的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腿,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她抬手将笔记本合上。好像把所有的,都合在了那里面。
上课铃声响了。
她拿起粉笔来,回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题目:《孔雀东南飞》。一笔一划的,每下一笔,都郑重其事。笔尖有白色的尘,落下……
就“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为什么孔雀东南飞?”她喃喃的问。随意的,她不是想问个答案。每年,她都要讲这些东西,在陈旧和重复中,寻找着新鲜和趣味。
“因为,西北有高楼嘛。”他头都没有抬。也不知道是怎么听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就接上了话……
粉笔“咔吧”一下断在那里,“飞”字的最后一个点,没有点上。
堙她狠狠的将那一点添上去,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打开麦克风。她轻声的对学生们说对不起,今天文档出了点儿问题,没有办法用幻灯片了,我全部板书吧,尽量的把字写大些,让你们看清楚……
她的话没有讲完,下面竟然有学生开始鼓掌,渐渐的,那掌声汇成一片,她停住了。
景老师,我们喜欢你的板书。很美。
有个学生在后排大声的喊。
善意的轻笑。很单纯的笑。
远远的,她看着,然后,她微笑,点头。她说谢谢,我会做的更好。
我会做的更好。这是,我能做好的,不多的事情;这是,我能守住的,不多的地方……我会做的更好。其他的,我可以不在意。
自端想着,她心里依旧该是安宁的。
甚至柳承敏打电话给她,想要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心里也是安宁的。
有种令她后来想起来都觉得奇怪的安宁。
她,对于承敏,本该是心存愧疚的。
……
柳承敏从包里拿出一个装帧精美的纸封,上面印着漂亮的汉字,她放在桌子上,往自端这边推了推。
“那天在医院,跟你提过的,坂东玉三郎先生的演出剧照。”承敏微笑着,“看演出那天,我是在工作啊,没心思去欣赏,可是我还是想办法去买了。你知道哦,我那是违反规定的,被逮住,要受处分的。”她俏皮的笑着。
自端看着承敏的面容。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剪水双瞳,灵动活泼,嘴唇是薄薄的……据说这样的嘴唇,最是善言……承敏全身都笼罩着一股子活力。就连走起路来,脚步、发梢,都甩着一点一点的热情。
不像她。和承敏在一起,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副被压在箱底的画。暗沉,静默,毫无生气。她自己都懒得翻一翻、看一看这样的自己。好像一翻,那些陈年的灰尘,都会从某些角落腾空而起,呛出人的眼泪来。
她咬了一下牙关。不止是承敏,不止是她让自己有这种感觉,现在,竟然还有别人。她忍住,不去联想,要把那些东西都深深的埋下去。再也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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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敏抿了口茶,看一眼自端,“不打开来看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不过,不合心意也没办法了,我大概近期是不会回去了呢。倒是可以托别的同事回国的时候给你带——那要费些时日。”
自端伸手拿起那纸封。打开,一幅一幅的拿在手里看。她看的很仔细。
只听承敏说着,“……我想着,自要是你愿意,别说飞过去看是轻而易举的,这剧照,要多少得不着啊,未必稀罕我送的。可,我跟你,也是难得的缘分;更难得的,是有个由头,能坐下来聊聊。跟你说两句话。”
承敏说的直白,自端听的清楚。
自端看着照片里,坂东那优雅精致的造型,细细端详,仿佛有点儿入神。
承敏托着茶杯,望着眼前的景自端。
大约是因为刚从学校下课就直接赴约了,她的打扮,应该是她工作时候的样子:一头金褐色的长发,挽在脑后,人显得很有精神,但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的劲头。其实在她眼里,景自端散着头发的时候更美,是那么的婉约温柔,能淹没了人的柔和美……她心里叹了口气。
对着景自端,好像该说的话,总是说不出口。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她那会说话的眼睛,那些要说的、要做的、在想的、好的、坏的、欢喜的、生气的……这所有的一些,都好像一拳打在棉花团上,力气是要使出去的,可是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那一点点回声,在自己的心里。
她有多恨、多讨厌景自端啊。讨厌她占据着那个人的心,讨厌她占据着那个人的记忆,讨厌的恨不得把她捻成粉末……就是那个词,挫骨扬灰……承敏忽然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大白天的,怎么会冒出这些只有在夜晚,对着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冒出的念头?
她看自端——她还在看剧照。那些昂贵的剧照,是真正的照片,有编号,便于收藏——她购买的时候,还在想,这些东西……有什么好?
承敏也讨厌那些剧照。讨厌那演出。工作日程一早排出来,她看清楚,就不喜欢。她不但要陪同翻译,还要细细的准备相关资料。她从来都不喜欢这些。咿咿呀呀的玩意儿,不痛快、压抑。就算是美,她也不欣赏这种美。
在翻资料准备的时候,她总忍不住会想到景自端。想到他们在一处聊天的时候,景自端提起坂东玉三郎,提起《牡丹亭》,她是不怎么懂的,可惟仁就滔滔不绝,沉默的惟仁,会因为自端的一个话题,而变得话那么多——不是不知道,惟仁,他是会特别的空出时间去看坂东演出的;她不喜欢,不肯去,他就自己去……好的,好吧,那是他自己的内心,那是他独处的时间,那是她走不进去的角落,那是和景自端有关的世界——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他看到自己,会有由衷的笑容,只要他在自己面前,亲切而健康,真诚而坦荡,她就不在意那些。一生很短暂,她爱的,她想要抓住;一生又很漫长,她愿意等待,等待她觉得值得等、值得付出的那一个,等他心头的印记变成种子,深深的埋进记忆的深田,开出美丽的花……她和他有一天能够一起欣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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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咫与尺的嫌隙 (十九)
茶含在口中,有点点苦涩,顺着喉下去,一滴一滴的滴着,仿佛是一滴一滴的眼泪,在心间滚滚的落着。
承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
自端抬起眼来,“谢谢你,承敏。”她的目光清澈如溪水,似是潺潺有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