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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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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东碰到荣主任,是在临上飞机那天的早上。老荣显得有点老当益壮,笔挺的英国驼丝锦浅色面料西服,深色的衬衫上标准地打着浅灰色真丝绣花领带,三节头咖啡色牛皮鞋擦得锃亮,据他说这是正宗意大利小牛皮。50多岁的老男人,头发稀疏,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伏伏贴贴,他是一个极讲究仪表的人,这是常年从事外事工作养成的习惯。他颧骨高耸,两腮缺肉,下巴宽大却刮得铁青,人显得精瘦而又精神癯烁。他是a省出访小组的核心,因为他精通英语,俄语也能来两下。

    老荣是“文革”前夕解放军外语学院毕业的老大学生,在部队长年从事情报工作,80年代初期转业,曾长期担任a省外文出版社副总编。因其外形极像《渡江侦察记》中的敌情报处长,又有着在部队干情报工作的经历,绰号“情报处长”;又因其曾经在英国当了一年访问学者,归国后口头上常常是“兄弟当年在英国的时候……人家英国人如何如何”,于是又有了“英国绅士”的美称。老荣的主业是外事工作,另加对外版权贸易,因而出国的机会多,见多识广,侃起国外见闻是眉飞色舞,小眼睛在凸眉穹下神采飞扬。

    耕,经常翻译些国外文学作品。1989年“扫黄”办在书刊市场中发现一本《意大利舞女》的长篇小说,很引人注目。有地方文化管理部门送来进行鉴定,看一看是否属应查禁之列。

    郑东审读时,大吃一惊,原来是老荣的翻译作品,但是从未听老荣说过。其实这是一本主题非常严肃的作品,故事描写了一位出身贫寒的罗马少女,父亲早亡,为了承担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做了舞女,母亲去世后,又惨遭继父奸污,少女奋起反抗,刺杀继父,被送上法庭。作品展现了广阔的社会背景,通过女主人公的坎坷遭遇,可以窥见金钱社会人欲横流、纸醉金迷的腐败现实和下层人民谋生的艰辛。老荣的译文流畅,文笔优美,涉及,凡露骨渲染之处删繁就简,以诗意化的抽象语言使主人公的净化。如果说该书存在什么问题的话,就是封面设计过于花里胡哨,内容提要对于性暴力作了不必要的露骨提示,完全是出于出版社商业上的需要。

    当郑东打趣地与老荣提及此事,说“老荣怎么弄了一本地摊文学,被人当成非法出版物送来审查”时,老荣神色紧张地说:“别提了,别提了,这事被出版社操作坏了,按合同现在版权期限已满,我将收回,另找一家出版社再版,再版时如出现那些问题,你拿我是问。”

    话虽如此说,但是“扫黄”办的弟兄却还是经常拿老荣打趣:“那年,某市文化市场办竟把我们荣主任的大作也当‘黄’书收了,老荣你翻译的那本《舞女》怎么不送上一本给弟兄们观赏、观赏”。

    每逢此时,老荣总是宽容地一笑,只是悻悻地说:“唉,别拿我老头子咂味了,书的内容是绝对没问题的,涉‘黄’之处我都做了技术处理,不信翻翻看。”

    接着,竟诡谲地一笑说:“我另外送哥儿们一本,也是我翻译的。”遂快步跑到办公室捧来一摞散发着油墨香的图书,那是艾柯卡著的《天才的编辑》。黑色的封面,黑白照片,朴素无华,庄重而典雅。封面勒口竟还印有老荣昂首挺胸、西服笔挺的半身照片。

    老荣还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的批版权专家。由于懂外语,被国家版权局指派去英国以访问学者身份进修了一年国际版权法。

    有了这段历史,老荣就有了吹牛的资本。如遇厅中心组处以上干部在一起学习、讨论发言时,他就常常中英比较地说:“当年我在英国的时候……。”于是自然使郑东想起《围城》中那位国民党教育部的次长在视察后方三间大学时的口吻:“兄弟当年在英国的时候,……”。只要他一发言,尚未开口,郑东就学着老荣的口气,咳嗽一声:“当年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于是,大家哄堂大笑。老荣也只是随和地笑笑,并不生气。

    老荣和郑东还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一个在三楼,一个在一楼,常常互相串门。郑东学的是中文,老荣学的是外文,中外互补,谈笑风生,奕棋写文,倒也比较融洽。这次出国有老荣作伴,当然是非常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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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省参展小组由5人组成。除郑东、老荣以及两位大学出版社社长外,还有a省青少年教育出版社副社长剑平,这是一位大有名气的儿童文学作家。天生的卷发长及后脑勺,宽阔的下巴剃得干干净净,惟唇上常年留着一撮阿拉伯式的小胡子,穿西装不打领带,着牛仔裤不扎皮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两位大学出版社社长均为资深教授,英语略知一二,郑东和剑平则一窍不通,小组自然以老荣为中心。

    100多人的庞大展团,分成若干个组活动。老荣接到了分组名单,发现a省小组与h省的宇宙出版中心任铭书等3人分在一起。首先是郑东大感扫兴,因那晚在长江宾馆的一幕印象极深。

    而老荣发现这一组的翻译是艾莉莉女士,看着展团成员介绍艾女士那风采斐然的玉照及小照下的简介,他的小眼睛放出光来,兴奋地说:“这小女子原来与我是校友。”他指着简介上的照片对郑东说。

    郑东却淡淡地说:“异国他乡遇故知,还是一位大美人呐,荣老艳福不浅啊。这一路不会寂寞,不过我郑重提醒你,这小女子看上去并非良善之辈,观这照片狐媚之气重了点,谨防妖精附体。”

    老荣用手朝郑东腰里捅了一拳,仍是嘻笑着说:“你小子不要明说八道。”

    郑东赶紧避开,嘻笑着说:“你下手这么狠,我肾脏有病,打坏了你负责。”

    老荣开始数落:“我说老弟,你小子说话不要这么损,要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得让人处且让人,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挖脸,你号喜欢那壶不开提那壶,吃亏就在这张嘴上。就说这吧,看她那简历,从学历上推算,应当是‘文革’中的‘工农兵学员’,绝对不上36岁的,至少40岁以上。别看她长得像那么回事,在外语上肯定是不如我的。”说完他伸出小姆指比划一下,鼻子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那架式似乎在说:“她当翻译,还不如我当。”

    郑东却眨巴着眼说:“老荣别自作多情了,她当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咱哥们儿只认你老人家,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您老,干嘛当然是依靠,干嘛嘿嘿……也是一种监督制约。否则我们到了外国只能当聋子、瞎子了,回国也不好向嫂夫人交待啊。”说完还和同行的3人相视而笑。

    老荣也跟着笑,显然他心中非常得意。说着说着,飞机已经腾空而起。

    郑东虽经任总编那的折腾,没睡好,但他天生好动,且精力过人,初次出国心情显得有点激动。由于时差关系,飞机将近12个小时的飞行,几乎都是在白天,他的座位正好是在贴近舷窗的那一侧,于是便不断地俯身去欣赏俄罗斯、匈牙利、波兰等国的美丽风光,那好奇的心态就像是小孩子看西洋景那样。

    机舱里静静的,有人在航空椅上悄无声息地看书、看报,有的则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音乐,悬在机舱上的电视正放着一部打着字幕的侦探片。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很少有人来回走动。

    一位身材魁梧,穿着银灰色摄影服,身背摄影包,脖子上挂着一部傻瓜照相机,肩膀上斜挎着一部美能达长焦距高级照像机的人物在这9000公尺高空的机舱里来回走动。他仿佛对这架豪华的747飞机里的一切都感兴趣,不时地摄下机舱里一组一组镜头,同时对机舱外迷人的异国风光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他那仪表堂堂的身影,来回移动,长方形的国字型大脸满面红光,神采四溢,滴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他随随意意地留着极有风度的大背头,一络短发垂在前额,肤色白里透红,银灰色摄影服里面是一件长袖鳄鱼牌t恤衫,下身着一条苹果牌牛仔裤,包着他宽大的臀部和线条健美的长腿,足蹬白色旅游鞋。这位老兄不时地俯在舷窗口抬臂撅臀拍下一组组异国风光照片。显然这是一位事业心极强的摄影艺术家。此公的特殊表现引起了郑东的关注,他看上去只有四十七八岁的样子。

    看见郑东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眼前的这位不安分的摄影师,剑平告诉郑东:“你看见了吧!这位就是c省青少年科技出版社的常务副社长宁魁胜先生。魁胜先生也算是c省出版界的才子,曾任文化摄影社的社长,深受厅长大人赏识,曾经着意加以培养,专为他设立了一个厅长助理的位子。当了助理的他自有点得意忘形,“卖书号”、“找”,充分显示了才子得道升天后的本性。于是又受到了处分,被保留正处级待遇,抹去了一切职务。最近厅长即将下台,为了表示对自己小弟兄的关心,安排他出任c省青少年社副社长,主持工作,于是东山再起。

    郑东听了“宁魁胜”这个名字,于是又引起了对这个熟悉名字的回忆。他打开代表团名册,那张英俊的国字型大脸出现在眼前。宁先生51岁,长相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有点老当益壮的样子。宁先生涉及去年郑东查处的一桩非法出版案,身为国家出版社的头面人物不知怎的与a省的书商洪先生成了莫逆之交。洪先生盗版美国米切尔公司的三维立体画4种,想要几个书号公开出书,曾到c省请宁先生帮助。宁先生不负重托,采取欺世盗名的办法创造了一个宇华科技书店,私刻了公章,编造了一个《三维立体画》

    的协作出版协议书,申报了选题,竟然也获得了c省出版厅的通过。洪先生交宁先生2.5万元,其中真正交出版社的仅1.7万元,另有7000元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宁先生的腰包。后来洪先生盗版案发,被捉进了公安局。这事也被抖搂了出来,a省公安部门组成了一个联合专案组去c省调查。c省及时地安排宁先生出差,这7000元的非法所得也就未收回,但是事情还是弄了个水落石出。这回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宁先生却在去法兰克福的飞机上露面了,他依然那样活蹦乱跳,仍然这般春风得意。但见他紧随c省出版厅厅长身后,为他全方位多角度地拍摄各种形态的照片。那厅长是一位风度翩翩,慈眉善目,看上去很有学问的长者。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黑色西服,鼻架无框金丝眼睛,满头银丝调理得很是服贴,他两手扶着航空椅,转身微侧,不失分寸地微笑,被宁先生全部摄入镜头。想必厅长大人的心情此刻极其放松、自然,所以内敛的良好气质在镜头下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失水准。他和郑东都未想到的是,这位貌之淳淳的长者,在他即将离任的最后一次出访归来即在机场被省纪律检查委员会请去谈话。据传言是他动用公款20万为自己超标准装修了住房,而他则辩解,在他出访德国期间,有好事之徒未经他同意擅自行为,当然这样的结果是拍马屁者始料未及的。官位和权势统摄一方,自然吹喇叭、抬轿子者如过江之鲫。权势者一个手势,一个眼神,聪明伶俐者则心领神会,怎劳厅长动口呢?你看此刻宁先生从非法出版案的阴影中突围而出,正人模狗样去法兰克福招摇过市。非厅长大人的宽容也不会有今天的,厅长大人正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部下精心而周到的服务。这是利益共同而衍化的思想和行动的高度默契。

    此刻,郑东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瘦骨伶仃的洪先生可怜的样子,他因侵犯知识产权罪和投机倒把罪被无情的法律判处了13年徒刑,正在监狱里苦捱岁月。数罪并罚显示了法律在某种场合的疏而不漏,但是天网是并不恢恢的。他是想不到他的合伙人及其后台大老板正衣冠楚楚地坐在宽大舒适的飞机上在高空神游,真乃天壤之别。法律因人的地位、身份的差别而显示了高度的灵活性、伸缩性,表现了明显的倾斜,那么社会公正如何体现呢?是也,非耶?真是不好说。想到这儿,郑东长叹一声。

    坐在他身边的作家剑平看他对宁先生那专注的目光,悄悄凑了上来:“你看到了吗?那位仪表堂堂,满面红光,身材魁梧的先生,他和我社侯社长关系极好。最近听说他们来往频密,正在商量各在本省引进一套加拿大最先进的汉字排字系统,是宁社长牵的线,这老兄神通广大,令同行们刮目相看。”说完竟神秘地一笑。

    郑东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不置可否地“晤”了一声,没当一回事。一年后他才理解了作家剑平先生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飞机飞临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上空。白皑皑的雪山,莽苍苍的森林,蓝莹莹的湖泊,一派北国风光。宁先生弯腰撅臀,不失时机地按下快门,仿佛陶醉于大自然的美丽景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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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下午,十五点五十分,飞机飞临德国,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上空盘旋,等候降落。但见机舱下面,绿树簇拥着这座美丽的千年古城,歌特式的尖顶教堂、罗可可式的精致建筑和风格迥异千姿百态的小别墅隐落在黛绿、橘红、土黄色组合的林荫之中。法兰克福的标致是那幢圆柱形铅笔状的蓝色钢化玻璃建筑。那就是每年一度的国际图书博览会主建筑,它在秋天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蓝天白云下的莱茵河清澈明净,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一艘艘游船在河面游弋。河的两岸分布着点点犹如彩色磨菇状的小帐篷,显然是游人们休憩的地方。

    法兰克福航空港是欧洲最大的空港,每天有上千架飞机起落。中国100多人的庞大参展团鱼贯进入德国海关,静静地手持护照,小心地踏在那条隔离黄线后面。走过黄线就算进入了德国国境。身着米黄色制服,留着金黄色唇须的德国边防警察,友好地向中国代表团的每位成员微笑,并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好”,以示问候。

    全团仅用半小时即从五条通道验关完毕,悠然进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与中国海关出境的效率相比较,显然是略胜一筹的。看荣主任那模样,禁不住又要道一声:“当年兄弟在英国的时候......”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大家:“我们和h省宇宙出版中心的哥儿们住在东江路桥总公司驻欧洲代表处,代表处有车来接。”

    郑东一行5人,推着装得满满的行李车,步出机场门口,已是黄昏时分。德国的秋天,气候湿润而凉爽,画着斑马线的路面空阔而整洁,行人和车辆严格按红、绿灯的指示行进、停止。这里是汽车的王国,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汽车工业。奔驰、宝马、奥迪、大众各类牌号的汽车在眼前的路上静悄悄却是十分欢快地奔跑着,因为城里是不允许汽车使用喇叭的。代表团其他组的成员已分别钻进各种牌号的汽车,而接他们5人的车子,却迟迟不来,已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怪烦人的。

    正当他们东张西望、心烦气躁的时候,一辆灰色的大众牌面包车悄然停在他们面前。一位穿灰色夹克衫戴眼睛的同胞前来打听,问他们是不是a省的同志。老荣忙不叠地答:“是的,是的,先生是……”

    小伙子说:“我是东江公司的,我姓龚,我已接了一批同志到办事处去了,他们是h省的3个人,行李特别多,一趟装不了这么多人和东西,所以就分了两趟,让你们久等了,真对不起了诸位。”小伙子连声道歉。郑东、老荣、剑平和两位教授挤进了面包车,再加上大箱、大包的行李,车里已经拥挤不堪了。

    面包车出机场,沿着进入机场的高速公路疾驰。高速公路两旁筑着3米高的隔音墙,那墙上爬满了回绿转黄的长青藤,像是夹道的五彩屏风。车流在金色的夕阳映照下,在这条五彩缤纷的道路上飞快地向城区流动。天渐渐黑下来,空中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打湿了路面,倒映着车辆尾灯,灯影的孤光闪闪烁烁地向远方伸展。

    小伙子打开了话匣子:“德国的高速公路是世界上唯一不限速的高速公路,所以车速一般要保持在100迈以上。许多国家的车迷都愿意到这儿来过车瘾。”

    面包车驶入市区,宽阔的马路两旁矗立着那种中世纪式的带玻璃方框的铸铁风灯。雕饰着花纹的铸铁风灯,在风雨中影影绰绰排成两行,与路上的汽车尾灯相映成趣,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雨夜风景线。

    面包车拐进厂别墅区,一幢幢式样别致、怀抱着花园的小洋房在松柏、水杉、白桦树的环绕下各占一分秋色。楼外风雨呼啸,秋景萧瑟;楼内灯光闪烁,显示着家庭般的温馨。

    小伙子介绍说:“这里是富人住宅区,住的全是德国的中产阶级。富人们远离尘嚣,为的是追求一片郊区的宁静,而穷人们反而住在市区的公寓里。我们的代表处就坐落在林荫夹道的兴登堡路上。那儿本来是一个律师的别墅,1992年东江公司以290万马克购得,作为代表处……”说着,说着,车子已经停在了钉着标有中德两国文字的铜牌门前了。

    东江公司驻欧洲代表处,坐落在兴登堡路的一个斜坡上。

    一条鹅卵石石子铺成的小路,从主干道上向右分出,延伸到路的尽头便是一道黑色的木栅栏。正对小路是一扇黑色的小铁门,铁门上镶着中国传统的紫铜兽形门环,上方镶着一块用中德两国文字标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东江路桥公司驻欧洲代表处”。那是一幢依山坡而筑的三层小别墅。二层、三层在坡上,一层在坡下,顺势而建,可谓巧夺天工。

    揿响门铃,电子应答,问明身份,铁门嘎然而开。沉沉的夜色揉进了一抹温馨明亮的灯光,光亮中走出一位和蔼的中年妇女,她笑容可掬地欢迎客人们的到来,并告诉他们h省的客人已先于一个小时前到了。

    小伙子忙不迭地介绍:“这是本公司驻欧洲代表处的代表,姓黄。我是副代表,姓龚。代表处就我们两人。工作、生活、管理、打扫这幢别墅全是我们两人。”说完帮老荣、郑东他们卸下行李。

    黄大姐把客人们领到各自的房间,两人住一问。房间内松软的地毯上靠墙放着两张简朴的小木床。新浆洗过的被褥发出沁人的肥皂清香,使长途飞行十多个小时的旅人感到特别亲切。卸下行李,安顿好住宿,郑东在小浴室轻轻松松地洗了个淋浴,顿感血脉流通,浑身舒畅,疲劳减了一半,头脑清新厂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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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情的女主人领着新到的客人,参观整幢别墅。

    别墅的层建在坡底,朝南的一侧是会客室、办公室,餐厅占了很大的面积。会客室的墙壁上除悬挂着一些西方廉价的油画复制品外,还引人注目地挂着一排彩色照片。

    黄大姐介绍:“别看我们的代表处规模不大,但住过的首长不少,包括分管路桥工程的副总理及部领导,凡来德国都住在我们这儿。”

    大家定睛一看,果然墙上的照片是男、女主人与部长、副总理的合影彩照。国人十分熟悉的部长、副总理赫然其中,于是大家表示深感荣幸。

    黄大姐不无惋惜地说:“可惜h省的任铭书总编辑一行三人早来一步,副总理住的豪华套间已被他们包租了,诸位只好委屈住在普通客房。”

    于是老荣就说:“客房条件就很好,感谢大姐费心。”

    其实大家心中盘算的是:“出国嘛,吃、住都可将就些,只要多留马克,多带点洋货回去,也不枉出来一趟。至于豪华套间,谁有钱谁住去,咱们不希罕。”

    在黄大姐的导引下,荣主任一行五人,参观了会客室右手的宽大办公室、左手的大餐厅。沿走廊北侧是洗盥室、锅炉房、桑那浴室,靠西侧是一方长宽各约15米的室内游泳池。

    黄大姐说:“诸位如果感兴趣的话,现在空着的游泳池,可以注满水,让大家游游泳。”

    老荣代表大家向女主人的热情关照表示感谢,并说:“谢谢大姐美意。到德国来,意在办书展,感受异国风情还嫌时间不够,恐怕无闲情逸趣来游泳。不必费心,不必费心。”大家于是频频点头,表示与老荣意见一致。

    别墅的二层是客房和主人的卧室。西侧的辅助用房沿街而建,一层为车库,二层是储藏室。二楼的木结构阳台走廊连接着辅助用房。楼下的会客室玻璃门推开就可进入绿树环绕的小院。松软的草坪绿草如茵,四周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青灌木,簇拥着矮树丛的是高大的雪松、水杉,天然与邻居的院隔离开来。透过枝叶茂盛的树丛,可以看见毗邻而建的是一幢乳白色的小洋楼,与这里黑色木结构别墅形成鲜明的对比。整个环境显得幽静而雅致。

    沿楼梯向上的第三层是一问宽大的活动室。这里灯火通明,20英寸大屏幕彩电正播放着德国新闻。沙发里坐着刚刚沐浴过,穿着宽大睡衣,趿着拖鞋,跷着二郎腿的艾莉莉女士。

    艾女士红扑扑的脸蛋,湿漉漉的秀发,加上撩起睡衣后架起的大腿,白花花地晃眼,显得有点妩媚,更有点放肆。她悠闲地嗑着瓜子,全身靠在皮沙发上,英姿勃发。看到老荣、郑东一行鱼贯而入,只是下意识地把裸露的大腿用睡衣的下摆遮严实,连屁股都未抬,继续欣赏着电视节目。

    体格匀称、老当益壮的任铭书总编辑也许在飞机上补足了觉,此刻显得精神抖擞,他正和生龙活虎、健壮如牛的李一帆你推我挡,来回奔走地打着乒乓球。总之,来自h省的人并未把来自a省的弟兄当成自己人,一副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还是老荣主动微笑着向他的小校友艾女士招呼:“艾小姐,你是我们组的翻译,我们今后在德国的活动,仰仗小姐多关照了。”

    艾女士这才把脸转向老荣,秀丽的面庞挤出一丝微笑:“哪里,哪里,这个翻译我是当不了的,也当不好,那纯属是书展筹备组寻我开心。”说完又自顾嗑瓜子,看电视了,把个老荣晾在了一边。

    这时郑东嘻皮笑脸地用手搭着老荣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说:“老荣,你别自作多情了,你看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吧!他们是并不欢迎我们加入他们那个‘圈子’的。所谓‘圈子’者,是志趣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别人是难以涉足的,像你这种异质分子混入,肯定会改变他们的成分,他们怎么可能欢迎呢?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如本厅谭冠厅长是与邬历、魏铭利、鬼子陆、崔牛牛之流是一个圈子’,你老荣只是在外围打转,想挤也是挤不进去的。”

    老荣却宽容地笑了:“还要在一起生活、活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呢?”

    郑东听了这熟悉的语言,感到十分刺耳,说道:“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当年查出版光屁股女人画册时,谭冠也是这么说的。你瞧他们这帮人,那傲慢的样子,连正眼都不希罕瞧你一下,你和他们搭讪什么?”说完自顾自“咚咚”地下楼去了。于是大家悻悻而去,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下楼回到房间内,a省的弟兄们各自漱洗、沐浴、休息。老荣、郑东这问屋正对庭院的阳台。他们感到奇怪的是这宽敞明亮的玻璃门从上到下占满一壁墙,却未见有窗帘一类东西遮挡,难道就这么一览无余地睡觉吗?心中深感纳闷。

    虽然经过长时间的飞行,加上时差的原因,人感到有点疲倦,但是仍了然无睡意。郑东独自拥在沙发里来回换着电视频道。他是“扫黄”职业病,看看西方世界的电视节目到底“黄”不“黄”,换来换去,不是新闻台,就是娱乐台,还能收到法语、英语电视节目。但无论是新闻还是娱乐节目,乃至广告都很干净,未发现有资本主义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在污染腐蚀伟大的德意志人民。

    老荣则忙着打电话,说:“要挂一个长途电话给太太,这会儿中国正是早晨,太太已经起床了。”

    老荣一去就是半个多小时,他进房门就笑嘻嘻地发牢骚说:“我还以为那的翻译水平有多高呢,原来不怎么样嘛。她正在前面大厅打长途,一会儿海德堡,一会儿巴黎,一会儿汉堡,抱着话筒折腾,她是在用英语谈生意,那口语蹩脚得很。说话低声低语,神神叨叨地说是什么生产线,光盘售价,鬼头鬼脑的。她以为我是老土,不懂英语,所以也不避我,没完没了。打到现在还没完,我是等不及了。”

    郑东说:“那你还一口一个小姐的、翻译的,拍马屁,是不是给那个徐娘半老的骚娘们迷住了。我一看她,就不像是好货,那水平怎么能和翻译《意大利ji女》的荣大编审相比呢?”郑东故意将“舞女”说成“ji女”是为厂打趣老荣,他根本不管满脸通红的老荣,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整一个‘hji女’,还臭美。”

    老荣红着脸说:“你这张臭嘴太损人,毕竟都是兄弟省的同行,还在一个组里,还是迁就一点算了,不要窝里斗。”

    郑东说:“你看他们这帮人,神神鬼鬼的,把你当自己人吗?你还是自己把自己当人吧,别叭儿狗似地舔着他们,不信走着瞧,他们愿意和我们在一起活动吗?未必见得。”他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聊着,有心无意地看着电视,渐渐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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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东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他轻手轻脚去了洗手间解手,回来轻轻带上门,只听见老荣正发出均匀的鼾声。他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两眼盯着玻璃门外。法兰克福的夜晚安谧而宁静,傍晚的秋雨洗去了天空的阴沉,夜空瓦蓝瓦蓝的,四周高大的松树、水杉影影绰绰形成高低起伏落差极大的剪影。一轮圆月明镜般挂在空中,苍穹上缀满了灯笼似的小星星,真是美丽极了。具有诗人性格的郑东感受着异国秋夜的美丽。他想到了鲁迅笔下的秋夜,那秋夜是一种美丽凄凉的压抑,使人伤感。这秋夜却令人神往,那样心旷神怡,月色清朗,银辉把四周的景物照得格外清晰。他情不自禁地推开玻璃大门,向木板铺就的阳台踱去。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连秋虫呜叫的声音都没有,静极了。惟有阳台的另一侧豪华套间里明亮刺目的灯光,形成一道明显的分界,似一柱强光注入庭院的草坪。穿着睡衣的郑东禁不住好奇心的y向阳台的另一侧踱过去。一个高度紧张忙碌的画面,映入了他的眼帘:穿着睡裙的艾莉莉女士披散着满头秀发,一手拿着圆珠笔,一手拿着白色小本,在上面紧张地登录或核对什么。身穿圆领汗衫的李一帆先生的面前是一张宽大的老板桌,桌上明晃晃地像是堆着一桌银元宝那样,整齐地堆码着光盘的裸片,发出耀眼刺目的光芒。郑东眼前为之一亮,这银色光芒极其眩目而且震撼人心。这就是他们带来的参展样品,而展品竟这么多,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散放着花花绿绿的彩封,桌下地毯上一叠叠的空塑料盒。这是一组豪华套间,分为里外两问,据黄大姐介绍那是给国内来的首长住的,正好被h省来的男女占了。更深夜阑,寂静无声,他们那窃窃私语的声音仍然像秋虫在草间行进那样声声人耳。

    不知是郑东的踱步声惊动了屋内的客人,还是他抽着香烟的烟火在暗夜里闪烁,使他们突然发现屋外有人。总之,房内的客人发现阳台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像是一个幽灵在徘徊。李一帆先生先是惊讶,后是恍然大悟,立即向墙边的开关揿过去。这时墙上徐徐落下一挂木制的门帘,把屋内挡了个严严实实。月色依然是那么柔和,四周依然是那么静寂,那幅神秘的图画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意外的发现使郑东感到一阵阵疑惑。但他终于弄明白了那墙上的开关可以操纵玻璃门上的门帘。他带着满腹问号,如法炮制,门帘嘎然而落。门外美丽柔和的月光被隔在院落之中,室内顿时一片漆黑。那里暗中闪烁的是他那大睁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渐渐地睡去。清晨,是老荣把他叫醒,催他去吃早饭。

    这儿的住宿费每人每天75马克,代表团制定的标准是125马克,每天可节省50马克,早餐免费。黄大姐每天早起,为自己的客人烧早饭。早餐还算丰盛,烤面包、牛奶、煮鸡蛋、吉士、榨菜、午餐肉,加上熬得稠稠的大米稀饭,可谓中西合璧,刀叉、筷子每人一套。

    a省的5位先生围着餐桌坐下来,大家相互望一望。老荣看看大家说:“h省的先生、女士还没来,是不是等他们一起吃。”

    只有郑东旁若无人地盛上碗稀饭,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吃我们的,他们忙了,累着呢,不会马上来,别等了。来,大家吃。”

    于是大家动叉的动叉,提筷子的提筷子,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在国外的顿早餐。谈不上狼吞虎咽,却也吃得极多,显然大家的胃口极好。因为昨晚上大家都是吃自带的方便面和饼干。郑东因为次出国,没什么经验,什么吃的都没带,只好吃老荣带的方便面,以后每天晚上都这么伙着吃,使他初次领略了中国人的出国是怎么回事。因此,大家心照不宣地尽量多吃些免费的早餐。好在黄大姐每天准备得都很充足,也很丰盛。

    早餐行将结束时,h省的任铭书总编辑一行人才打着哈欠,趿着拖鞋,下楼吃早餐。他们富有,但也想多省钱,与a省的先生们心理是一样的。

    郑东只顾自己大吃大嚼,头也不抬,只当未看到这些人进来。

    在他看来,这伙端着贵族架子的人,其实心中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因而他们远离大众,独来独往,看似清高,实质心虚得可怜。

    还是老荣歉意地向他们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对不起,我们先用餐了,早上还要去展馆布展。”老荣慢条斯理地用标准的英国绅士风度,又起一片午餐肉夹在两片烤面包的中间,涂上黄油,喝上一口牛奶,吃上一口夹心面包,慢嚼细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老荣边吃边说:“当年在英国的时候,我住在一个英国老大娘家里整整一年。老大娘是标准的绅士出身,只是后来破落了,虽靠出租房子为生,但淑女的架子不倒。是她教会我英国人待人接物的礼仪,首先当然是学会使用刀叉。”

    说完有意对着郑东示范起来,他右手持刀,左手弄又,慢慢地切开午餐肉,并举叉将切下的午餐肉送进口里。他对着郑东说:“像你这样狼吞虎咽,是不符合礼仪的。”

    郑东则没好气地说:“兄弟我本来就是平民百姓,填饱肚子就行,没那么多臭讲究。”说完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先生、女士们均用奇怪的目光瞪着他。他则拿起餐巾纸胡乱抹了一下嘴,吹着《山楂树》的口哨,掉头就走。

    在郑东看来,过分地在形式上讲究礼仪反而掩盖了人的率直本性,有些人表面上彬彬有礼,礼数周到,对国是民瘼则冷漠无情,对强者鞠躬作揖,对弱者漠不关心,甚至欺压。所谓恃强凌弱,媚上压下是也。有的人表面道貌岸然作谦谦君子状,骨子里却忙着算计别人,摘取权力或金钱的果实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种礼仪就是一种虚伪的客套,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只是伪君子华丽的时装,假道学高耸的桂冠而已。比如刚刚进来的任铭书总编辑一行,衣冠楚楚,华服盛装,一副假贵族的作派,就令他恶心。对老荣的回答,实际是对这些先生的蔑视,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