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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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姗女士在书展结束后。独自一人去了巴黎。
她去巴黎不是为了游览名胜,那塞纳河上的座座古桥,罗浮宫里绚丽多姿的艺术珍品,埃菲尔铁塔顶端飘动的浮云,蓬皮杜艺术中心现代绘画以及拉雪兹神父墓地那些安眠着的先贤……她早在少女时代就领略过巴黎的古老和繁华,感受过这座国际大都市所蕴藏的无穷魅力,她曾为巴黎所拥有的辉煌而感到激动不已。
这次到巴黎纯属是为了寻找某种感觉,这是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此刻的巴黎沉浸在漫漫秋意之中,一种缠绵的思绪围绕着她,仿佛是冥冥中伸出的手紧紧地攫住她紧锁的心扉。
源。
对这种资源的开发绝没有版权纠纷之类的忧虑。
她提着满满的一大包图书从旧书店里走出来,雨已经停了,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云层很厚,很压抑的样子。眼前的巴黎圣母院那座灰暗砖石砌成的哥特式建筑耸立在灰暗的天空下,仿佛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穿着褪了色的灰袍,身上、脸上写满了历史。
尽管这历史曾经辉煌过,也曾经蒙受过耻辱,而如今已完全失去了色彩象征意义。它在无言地诉说着时间的无情,在这座棱角分明而又略显压抑陈旧的灰色建筑的外表上,能看到的只有宁静和安祥。你不会想象到反抗英军侵略的圣女贞德被这里的教会处死;
拿破仑大帝在这里加冕,他是自己从教皇手中抢过皇冠戴在头上的;1945年欢庆法西斯战争胜利的庆典在这里进行;25年后,当时的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也曾在这里作追思弥撒……然而这一切的壮丽和不幸都成为过去。张丽姗所看到的想到的只是没有任何历史意义的场景:灰蒙蒙的心情,灰蒙蒙的天气,灰蒙蒙的建筑,像塞纳河的流水那样平静地流淌,没有惊涛拍岸的气势和裂空穿云般的呼啸,只有一场秋雨后的冷清。
圣母院的广场上满是参观的人群。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拉着提琴,琴声如泣如诉很悠远,深沉。地下的旧礼帽中放着一个一个银色的硬币,老人旁若无人,全身心投入在琴声中。一个黑人青年出售着一种略显下流的小玩具,尤其向过路的姑娘和小伙子展示着那个塑料的能在手指按压下伸缩生殖器的小黑猩猩,他不断地向路人兜售着……广场上一只只白色或灰色的鸽子在蹒跚漫步。19世纪老式的风灯前不时有人举起相机对着圣母院正面摄取不同的镜头。
她缓步进入圣母院,那里有狭长神秘的厅堂,一排排整齐的木椅上坐满了人。他们专心致志地作弥撒,听着牧师在振振有词的布道,他们脸上的表情庄严肃穆,上千人的大厅毫无一点嘈杂声。厅堂的两边是圆形的石柱,外侧有宽阔的走廊。走廊边分布着一些小小的房间,那是牧师听信徒忏悔的地方,也是神父指点迷津的场所。走廊过道上有圣徒的天使的雕像,廊壁上镶嵌着《圣经》故事的浮雕。大厅和走廊光线暗淡,每一个砖石,每一座雕像都诉说着古老。张女士感到心情十分压抑,因为她所看过的世界名著《牛虻》、《巨人传》、《十日谈》、《红与黑》都诉说着宗教的虚伪、落后、愚昧和黑暗。宗教裁判所是中世纪人类历史上最黑暗年代的代名词,伽里略、伏尔泰、达芬奇、哥白尼、布鲁诺这些人文科学界的先驱者几乎无一不受到宗教裁判所的迫害。她感到这里神秘的气氛有如一种无形的钳制和束缚,使她智慧枯竭,灵感顿消,感到压抑和窒息。
她还听法国的朋友介绍过,在18世纪法国大中,雅各宾派专制时期这里曾被封闭,政府禁止在这里举行宗教仪式。
巴黎民众拥入圣母院,打破宗教偶像,在这里举行了理性女神的即位礼。这是的政府力图以新的合理性的信仰来取代宗教信仰,然而理性女神却难于取代圣母的地位。拿破仑执政后在法国恢复宗教信仰。承认天主教是“大多数法国人的宗教”,巴黎圣母院停敲的大钟又敲了起来。这使她联想到中国大陆的文化大,
红卫兵运动的“破四旧,立四新”的现代造神运动,焚庙拆寺的过激举动亦未能使佛教徒放弃自己对观音菩萨的礼拜。原来人们的内心世界是多元的,并不能与外部的客观世界合为一体,有时寄生于内心世界的追求,恰恰是为了逃避客观世界的苦难,求得心态的平静而已。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和形而下的物质世界应该是并行不悖的。她看到了一个刚刚在神父面前作完忏悔的残疾老人,他那圣徒般的老脸上写满了历史沧桑。白皙的面孔真诚而善良,唇上和下颌上的白色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他穿着整洁的西装,坐在那种残疾人用的机动轮椅上,充满自信地双手灵活地操作着他的轮椅,在走廊中向她迎面开来。老人看到张女士手提着一袋沉甸甸的图书,夹着雨伞向他微笑,他也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并真诚地说:“需要帮忙吗?小姐?”
“不,我自己能行。”张女士不想麻烦这位好心的残疾老人。
“不用客气,我可以帮你带上一段,书挺沉的。”张女土为老人的真诚所打动。
老人兴致勃勃地和她交谈:“您买了这么多书,能看书真好,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现在不行了,老了,眼睛花了,只能听听牧师的布道来寻求心灵的平静了。你听,圣歌的曲调多么柔和,可以平息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烦恼呢?多么神圣崇高,在纯净的天国阳光照耀下。我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小姐,您信上帝吗?”
“不,我理解上帝,但不信上帝。”张女士坦率地告诉老人,他俩用英语交谈。
“理解就好,上帝是宽容的。”他善解人意般地边说边接过张丽姗女士手中的书。
“您真的信天主吗?”张丽姗对这位慈祥的老人产生了兴趣。
“的确相信。如果您不相信,您怎么解释这样奇妙的世界是谁创造的?而且,人总应该相信一点什么。”
“是的,人总应该相信一点什么。”她附合着。这是一种信仰,
上帝在他的心中,他用心中的上帝在感知世界,人才有所依托。这也许就是哲学上所谓“泛神论”的意义吧。
老人还告诉她,他曾经是二次大战时期戴高乐将军手下的老战士,1944年6月曾经在法国北部的诺曼底战役中配合盟军的登陆,被德军的炸弹炸断了一条腿,现在左腿装的是假肢。说完,他豪迈地提起轮椅后面插着的手杖,敲打着他那条毫无知觉的假肢,
脸上发出爽朗的笑声。
张女土也笑了。老人的机动轮椅放慢了速度,他很有兴趣与张女士攀谈。在圣母院广场边的林荫大道上他俩分手告别。老人祝她幸福。她真诚地吻了吻老人宽大的额头,目送他愉快的身影,
消失在堤岸的林荫尽头。脚下塞纳河水在喃喃细语,远处是一座又一座漂亮的拱桥。眼前的桥叫“新桥”。是巴黎最古老的桥,1141年,国王路易七世把巴黎各处的金号、银楼,都迁到此桥附近集中,
因而此桥又叫“兑换桥”。桥这边是精神的纯净世界圣母院所在之地,桥那边是物质、金钱的赤o裸。人当真能够摆脱“五行”之外,而真正做到“六根清净”吗?金号、银楼兑换的是什么呢?无非是金钱和银币,这桥又把天国的净土和世俗的交易连接在一起。
望着桥下缓缓流淌的一弯秋水,回味着法国那位残疾老人的一席谈话,她想到了隐居于台北北投磺溪边的谭儒文将军。
那是一年以前她在参加完在古都市举办的“台湾书展”回来后,为了完成a省出版厅谭冠厅长的嘱托。去了谭将军隐居的纱帽山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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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姗女士的到来,使谭儒文老将军平静如水的心态仿佛投下一枚小小的石子,他的心境在激起一朵亮丽的浪花之后又引发了一圈圈的涟漪。
外面秋雨绵绵使他这幢充满江南古典园林色彩的别墅罩上沉沉的乌云。他晚年原本归于平静的心态开始不平静起来,他的心绪原来可能是归于“每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人扁舟”式的闲适、
宁静。眼下是天地难于回转,心态却回归到那种偏安一隅式的淡泊,那是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似的安详。然而这泓平静、安详的春水却因为眼前这漂亮多才的小女人的到来激起了一朵朵情感的浪花,颇令他伤感。
她的到来尤其是她带来的那封沉甸甸的信,又重新勾起那股“窗外雨潺潺,春雨阑珊”的悲苦心境。他油然生出那种“独自暮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凄凉感觉,真正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他的梅园别墅座落在风光如画的草山风景区纱帽山的山腰上,推窗可见一湾碧水般的磺溪,附近青山环绕,翠谷含烟,山麓有一片开阔的原野,遍植樱花、杜鹃。时下正是落红柳残的秋季,台北的秋季,阴晴变幻令人捉摸不定,上午还是秋光乍现,晴空丽目;
下午就已是秋雨绵绵了。这幢别墅是他在淡出军界从台北警备副司令职位上退下来之际老当家赠送的厚礼,算是对这位抗日名将一生效忠党国,功成身退的嘉奖。他总算是顺利地走完了自己坎坷而凄壮的军旅生涯,可以在这里远离尘嚣,静心读书,颐养天年。
对于老当家的厚礼,他当然明白,那只是当年赵匡胤玩弄的“杯酒释兵权”的把戏。自从他的老上司汤恩伯失宠于老当家,他的老朋友赵志华少将因湖口兵变而受到军法处置之后,他就意识到他最终的归宿必然是“赐金还乡,解甲归田”的命运。
其实赵少将何尝不是党国一条忠诚的走狗呢?只是这条老狗在当年徐蚌会战中,为保护时为装甲兵团团长的那位老当家的二公子和国军十二兵团胡琏副司令长官平安突围,而被共军陈毅部捕获。赵少将时任中校装甲兵团副团长。二公子走后,赵任代理团长。被俘后他以头撞石碾“杀身成仁”未成,却被共军救活,竟又奇迹般地被共军释放。赵少将辗转千里,追随老当家先去了香港又回归党国栖息之地台湾。未想到到台湾后反而受到自己人的猜忌,被打入另册,狗脖子被牢牢地套上了“被俘归来,永不叙用”的项圈,有点苟延残喘的意味,又很有点“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屈原式牢骚。许多资历在其后者却获擢升,而其一直不得重用。二公子出于惜才怜才之举,以身力保他出任装甲旅第二总队总队长后,在二公子出任装甲兵司令时任副司令。一次在“装甲兵日”前夕,赵赴湖口基地检查装备之际,登台破口大骂党国的贪官污吏,
也算是多年积郁怀才不遇,心有不甘的一朝总爆发,最后他竟挥舞着小手枪嚷嚷着要带领装二师弟兄去“清君侧”搞“兵谏”。这种类似小孩子玩玩似的小把戏被一情冶系统人员轻而易举的制服后,
他锒铛入狱。二公子力保赵少将,称其是一时精神错乱,上台狂吠,权当疯狗,送医院治疗。老当家的情冶系统官员一口咬定他是鼓动叛乱,应被判极刑。后因二公子力保,改判无期徒刑。那次处理他的老朋友赵少将的会议,谭将军作为台北警备副司令是列席参加的。当党国高官们历数赵少将“蓄谋已久,十恶不赦”时,惟二公子当着衮衮诸公说:“赵志华予以处决,我无话可说,只是他所骂的政治黑暗,贪官污吏横行,是不是事实?”老当家的当场厉声喝止二公子,而二公子还是泪流满面继续慷慨陈词地说下去。
老当家面对二公子的陈述,脸色铁青,默然无语。沉默良久,
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他面前的官员、将军们,用沉痛的语气说:“你们是在欺瞒我,我每次去部队视察,墙壁粉刷未干,柏油路也是新铺的。”说完宣布散会,赵少将才保住了性命。这二公子也算仁义之人,赵少将蒙冤后,对其狱中生活多有关照,对其家属多有照顾。
在赵少将60岁时还派人送去寿桃以示不忘旧情,把赵少将感激得涕泪横流,当场表示:“对于公子如此隆情厚恩,结草衔环,难以报答。”他在狱中向寿桃含泪拜了三拜。
湖口事件不久,时任台北警备副司令的谭儒文将军,在获得了最后一枚老当家亲颁的一级云麾勋章后光荣退出现职,保留军籍出任国防部战略顾问。此外他获赠这幢造型别致,环境幽静的古典园林式小别墅,算是对自己军旅生涯平平安安地画上了一个句号。对于其中少当家和二公子之间是否类似赵光胤和赵光义兄弟之间阋墙之争,而致老当家秉少当家之意“杯酒释兵权”呢。总之,
他也是那次军界大清洗“光荣”出界的一位。军中传言甚多,而他作为深受儒家忠君学说影。向的一个职业军人,虽然熟读史书,却是想都不敢去想的。他是真正厌烦了军界和官场的倾轧,决定以宁静的心态安度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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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姗女士是开着她那辆崭新的新型蓝鸟26轿车来到北投别墅的。
秋雨把台北到北投的高速公路冲洗得干干净净。她熟练地握着方向盘,沿高速公路行驶,慢慢开上蜿蜒曲折的纱帽山山道。公路两侧山花烂漫,仿佛世外桃源,不远处山雨空朦中挺立的那颗枝叶茂盛的墨绿色大榕树后面,那幢依山而建的古典式别墅就是谭儒文将军的隐居处了。她感叹这里别有洞天般的世外桃源之景色。
淅淅沥沥的秋雨还在下着,把山麓的绿荫洗刷得干干净净,泛着一层亮丽的秋光。蓝鸟轿车轻盈自如地穿过雨幕停在那黑瓦白墙的围墙前面,白墙上镶嵌着漏空的花墙,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墙内的秋色。
揿响门铃后一个满脸沧桑的老人给她开了门,这是一个安徽籍的老兵,原谭儒文将军的勤务兵,被称为海伯的老头。她熟门熟路地沿绿竹夹道的走廊轻盈地迈向那幢古色古香小楼。小楼沐浴在秋雨之中,显得有点凄凉和落寂。
这是一座依山势而建的中国园林式翘角飞檐的两层楼建筑。
建筑风格为中西合璧式,外表古朴典雅,楼内的风格却全是西式的,屋顶覆盖以黑色的小瓦,青砖墙面。小楼背依连绵的纱帽山,
淹没在郁郁林木之间,朝阳的一面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萝,整个建筑显得小巧玲珑。穿过那花木扶疏的廊沿,可以直接推门登堂入室。楼下是宽大的会客室、厨房和餐厅。楼上是主人的书房和卧室,张丽姗对这里环境非常之熟悉。自小她经常随她的舅公和爸爸来到这里,她就和谭将军到台湾后娶的那位台籍女土,被她称为姚阿姨的女人生的两个儿子一起玩耍。她喜爱这里的幽静,她知道这里之所以取名梅园,其实并没有什么梅花,而只是对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谭梅姻缘的象征性纪念。后来她多次在这里听谭将军以平静的心态叙述他那惊心动魄的故事,谭儒文是她舅公辈一类国军老军人中最受她尊敬的一位,不仅因为他血战茅峰山,梅园结良缘式的传奇式经历,而且他自甘淡泊,学识渊博,对于一切世事以平静的心态待之,并为人侠胆义肠。在她沦为孤儿后得到他照顾不少,自认为是他的干孙女儿。尽管她比他来台湾后出生的儿子小不了几岁,按辈份是应当尊称他一声“老伯”的。她还知道他不喜欢台北那种商业化的喧闹,喜欢独自在这儿“世外桃源”般的山中隐居。他和姚阿姨也只是某种政治的结合,当年姚姨也只不过军方派来照顾他的女保姆,为人精明能干,善于侍候人。后来为了表示忠实地跟随老当家,巩固这“复兴”基地,也就胡乱地随着大家在台结婚,在平平静静中生儿育女,感情自然是谈不上的。姚姨仿佛是天生的生意场中人,投资地产股票就大赚了一笔。后来谭儒文两个台湾公子出生,取名谭冠台、谭冠北。老大继承母业成了房地产公司的小老板,老2成了美国一家电脑公司台北分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也算进入了白领阶层。这姚姨天性喜欢热闹,喜欢在台北大安区高级住宅区的那幢官邸式洋房中消闲度日,她每天有固定的牌友,都是高级官舍里的太太、夫人们。她与谭儒文兴趣不同,各有喜好,倒也互不干预,相安无事。只是动极思静时姚姨才到这纱帽山别墅小住几天。静极思动时,她又想起了几位形影不离的牌友,匆匆赶回台北继续她的方城大战。至于谭儒文看的书,
地看不懂,也没兴趣,对于自己先生的内心世界,她更是不太关心。
她只是知道,她家先生为官清廉,官场纵横数十年也无桃色新闻,
而且平时不理财,不管家,家中钱柜的钥匙她牢牢地控制着,不怕他养外室、包奶的。
随谭儒文隐居的海伯外,还有海伯的太太王姨,王姨是兼着这别墅的保姆和厨师的。谭将军性喜俭朴,对吃穿无挑剔,惟爱读书、写字、画画、种种花草,闲时也常到山角下的磺溪去钓钓鱼。惟有一个女人从台北经常像是花蝴蝶那样飞来飞去的就是张丽姗女士,其实谭儒文将军是她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一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才兼文武,秉性淡泊,又有传奇式人生阅历的隐士型智者,和他的谈话本身是一种享受。当然小丽姗也是惹人怜爱的,她的身世、聪颖和才气都使谭儒文将军会联想到在大陆下落不明的妻子、
儿子,这神态太像是年轻时的梅韵贞。这些他都没有说出来,就像是张丽姗不会说出她对他的偶像的崇拜,他也不会说出他对她那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式的怜爱。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带点父女感情那样的相互交往,寻求着某种不带任何私欲般的情感依托。
双方心中都有数,这种年龄差异极大,纯气质上的异性相吸还是不点破的好,一点破双方也就不太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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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丽姗悄无声息地像是兔子那样蹦上二楼时,谭儒文正在书房“觉明精舍”的阳台上,凭栏向远方的青山绿水眺望,阳明山胜景尽收眼底。眼下这秋雨绵绵的季节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反而生出许多李后主式的忧愁,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乡思。张女士并不知道谭将军此刻想到的是党国元老于佑任先生死前的诗句: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永不能忘。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脸上依稀挂着泪痕。她却望着他笑,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其实他在阳台上已看到了她那辆崭新的蓝鸟车,她的来到使他孤寂的心情由阴转晴,他希望她是报春的喜鹊。他用那飘飘欲仙的仿绸白褂的袖口擦了擦眼角,自言自语地道:“唉,老了,见风就流泪。”随后转为笑脸说:“最难风雨故人来,这阴森的鬼天气,使我感到温情的可贵啊。来,姗姗,屋里坐,
外面有什么新闻,给老夫说说。”他把她让进了书房,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微笑。那身影俨然是一个有着仙风道骨般睿智的学者身影,在这个高大的身影里你可以感受到人世冷暖,历史沧桑,宦海沉浮所历练出的宝贵财富,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际遇。张丽姗默默地想。
张丽姗像是变戏法式地从身后掏出了那只厚厚的信封,那只从海峡对岸带来的信。
“谭老伯,你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信,谁的信?”
“你的。”
“有谁还牵挂着我这个方外之人?”
“大陆来的。”
谭儒文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可能是梅韵贞的来信。
“难道是她,她还活着?”他喃喃地自语了一声。这仿佛是从肺腑里发出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励人心的黯哑,却极其清晰。他颤抖着双手接过张丽姗送过来的信封。
他慌慌忙忙地坐进沙发里,从茶几上拿起那副摆在一本线装本《心经注疏)上的老花眼镜。
趁谭儒文看信的当儿,张丽姗打量起这间她熟悉不过的书房。
书房十分宽敞,如果不是因为这倒楣的天气当也是十分明亮的。一房古色古香的柚木家俱,满壁的书橱,宽大的写字台上,置放着一方精雕细刻的雨点金星砚。这砚显然来自将军的家乡安徽歙县,疏疏朗朗的金星仿佛雨点那样布满整个砚堂,四周精雕着一圈山水。细看那图:嶙峋峭壁之上岩松兀立,壁立万倾波涛,金早底部是浅浅的波浪纹,波浪一倾一倾又构成一道道细细的眉纹。
右下角的一块孤石上青松烘托,竹叶帷绕,站着一头戴斗笠、身披道袍之人,长袖飘扬,俨然方外之人。右上角是古意泱然的小篆“观苍海”。此砚石色青碧而金星耀目,纹理匀净而水波浮面,眉纹清晰而晕透肌理。乃砚石中浑然天成,融金星、金晕、眉纹、水波四绝为一体之少见的神品。那一壁松石俨然是将军家乡的黄山,那隔海相望的孤石上站立的道人是否寓意着孤岛上的谭将军呢?同是皖人的曹孟德那借景写情以抒一统江山,昂扬斗志之理想,充斥着一位远征乌桓得胜归来之将军的忧世感慨。那首《观苍海》五言诗的诗意,竟被制砚名家巧妙地借用为谭将军之怀乡思亲之情,却也珠连璧合呢。这方砚的背面,却是雕刻着一个和尚挥笔在蕉叶上题诗的脱俗画面,这又俨然是忘情于书法的怀素和尚了。
书房的沙发茶几上是一幅装裱的立轴书法,清秀的欧阳询体,
风姿秀骨,超凡脱俗。张丽姗知道那是谭儒文的爱妻梅韵贞的诗,
家乡j县的宣纸,年代久远而纸质泛黄,显然经过多次精心揭裱而成。上书的七言诗,题为《战后与儒文重逢》:
明灯对影入素墙,
细语殷殷话沧桑。
战火八年成旧梦,
相思数载终当偿。
情真未必起山盟,
花红原本出天芳。
莫道古来伤俩别,
晨风暮雨送清香。
诗句是清新而欢快的,写一个新婚的妻子,对于梦中凯旋归来的一种欣喜的心情。显然是抗战胜利那年,谭儒文凯旋归来与梅韵贞喜结良缘时,韵贞所写。谭儒文在台岛有了新欢却又不念旧情,此字此轴可证其心啊。对于谭梅姻缘,张丽姗是深知就里的。这段情话中潜藏着一段公案,对双方来讲都是刻骨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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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的胜利之日,正是汉奸商人梅凤高举家落难之时。梅凤高心中惟一寄托的希望是茅峰山血战的抗日英雄谭儒文功成归来,而谭儒文一去无消息,当年谭梅爱情结出的果实,按谭家的谱系已排至“冠”字辈,取名冠中。这谭冠中在梅府已经开始认字。
孩子聪明伶俐,梅凤高延聘名师精心,已读得《四书》、《五经》,
也对得“桃红”“柳绿”一类对子。惟从小未有父亲在身边,性格有点孤僻。
1945年秋,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消息传来,举国沸腾。溪城却一片混乱,中央接收大员来到之前,城里城外冒出了一批所谓“抗日先遣军”、“忠义救国军”,既有蒋、日、汪合流的杂牌部队,又有所谓游击队,纷纷抢着搞接收,其实是大发国难财。
这一年冬天,中央军团的“国军”第三方面军汤恩伯部开进溪城,设司令部于城中,县政府和法院也都成立,掀起了大捉汉奸的。梅凤高与日人大盐喜见勾结,控制丝业,被列经济汉奸。他整日惶惶不可终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寝食难安,惟盼儒文践约归来,救梅家于水火,对于这一点他是坚信儒文人品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儒文的归来只是时间问题。
当时,溪城市法院的首席马大检察官几乎是天天派员到梅府侦候,扬言要开拘票拘捕经济大汉奸梅凤高。梅凤高密嘱家人四处放风他已去了上海,又用重金买通法警,叫他们3天之后再来。
3天之后,他是随着国军55师中将师长谭儒文一起乘着谭师长的那辆别克牌小轿车,招招摇摇地回到梅府。后面紧跟着的是一辆老式奥斯汀轿车,坐着当年的独眼龙参谋长和谭师长副官。
但见那谭儒文将军,一身笔挺的中将军服,领章金星闪亮,美国造高统皮靴擦得乌黑呈亮,宽大的下巴刮得铁青。他由副官陪同,身后跟着4个马弁,一副衣锦还乡,威风凛凛的派头。这时的梅府也是红灯高悬,大红喜字高挂,只言是迎接贵婿归来。当年茅峰山血战,谭将军养伤期间已为梅府招为女婿,为避日本人耳目不便张扬,现今抗战胜利,补办婚礼。当晚梅府大摆筵席,一时溪城军政名流云集,汤司令亲自主婚。梅风高俨然已成抗日军人家属,以致于当年两次慷慨解囊襄助国军军费之事,在独眼龙参谋长醉眼朦胧的渲染下,在席间更是传为美谈,于是梅老先生俨然也成了曲线救国的“抗日商人”。
原来梅凤高在3天前,偷偷溜出梅园去了古都市,找到了当时驻军古都的谭师长。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夸大其词地哭诉马检察官那厮欲娶梅小姐为妾,因小姐拼死不从而挟私诬陷,便要以汉奸罪逮捕自己云云。这时但见谭师长豹眼圆睁,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额头上的两伤疤通红发亮,显然是发怒了。当下谭师长立即整装带着他的亲信、当年茅峰山血战的患难弟兄独眼龙参谋长,匆匆登车,赶回溪城。先是去了恩师汤恩伯的司令部,晋见长官细说原委,请求完婚。后是去了军法处长毛森办公室,两人关门密谋了好一阵,便就不动声色地赶到了梅府与梅韵贞团聚。当下有终成眷属,梅小姐一阵嘘唏倾诉别后离情,说得谭师长七尺男儿也鼻子酸酸的。当下7岁的谭冠中前来拜见父亲,两人看着虎头虎脑的儿子,又相视而笑。梅韵贞当晚写下了那首刻骨铭心的诗。
第二天下午,在溪城的汤恩伯第二方面军司令部,突然召开溪城各方头面人物会议。马首席检察官也接到通知,他穿上一身上等白色西装,开着他那辆刚刚用敲诈来的钱款购的45型美国最新款式“司蒂倍克”型兜风跑车,一阵风一样地招摇进了司令部。迎面碰到了军法处长毛森,毛森笑嘻嘻地眯缝着三角眼与他打招呼:
“马首席,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开着兜风车想是发了大财。”
马首席笑吟吟地递上一支美国三五烟,并为毛处长点上火说:
“哪里,哪里,处长真会开玩笑,我只是和上海几个朋友做了点小生意,赚了点小钱。”
毛森吸着烟,用闪着一丝凶光的三角眼盯着马首席那张泛着油光的胖脸,“嘿,嘿”一声冷笑,说:“恐怕发的汉奸财吧?”说完竟头也不回地顾自去了。这笑声暗藏杀机,笑得马首席毛骨悚然,满腹狐疑地走进会场。
会议内容全是官样文章,由毛处长布置地方治安,推行戒毒,
筹措军费,草草收场。正当大家三三两两走出会场时,毛森突然传令,市法院马首席留下来。老马心里一惊,只得留下来,如坐针毡般等候毛处长召见。
半小时后,毛的副官出来,命令两个卫兵押着马首席到了毛森办公室。毛森端坐在沙发里,面孔铁青,双目凝视着马首席足足有一分钟,阴冷的目光,像是两把利剑,把个马首席看得浑身发抖。
他头上冒着冷汗,小心翼翼地问:“处长,您召见兄弟有何吩咐?”他笔挺挺地站着,却身不由已地发抖。
这时毛森开口了,他开门见山地问:“老弟一直在溪城办汉奸案,想必其中油水一定不少吧?”
“处长此话从何说起,兄弟一贯秉公执法,不敢稍有懈怠,玩忽职守,那借办案捞油水的事,兄弟是想都不敢想的。”说这话时他底气不足,还不时地偷偷观察毛森的脸色。
这一切当然没逃过毛森鹰犬一般的眼睛。毛森起身从沙发里站起来,随手从办公桌拿起一卷公文递给马首席。马首席看后脸色:惨白,不知所措,连称自己该死,请处长从宽发落。
原来在此之前,马首席将原溪城丝厂同业公会副会长、溪城丝业商行总经理钟兰和拘去,加以经济汉奸罪,收押讯办。这钟兰和与梅凤高是把兄弟,被溪城商界称为大盐喜见在溪城狼狈为奸的“溪城二狗”,梅凤高称为“金狗子”,钟兰和称为“银狗子”。后经钟的儿子多方设法,买通了马首席的关子,对马行贿金条若干,才得以释放。此事已有梅凤高通过谭儒文通告了毛森。毛森奉谭师长之托,密令特务将钟的儿子拘来,秘密审讯,弄清了实情后,才利用开会将马首席传到司令部。按照当时司令部所立的军法,马首席可以枪毙,所以一看所收礼品清单后,马首席急得一软,竟跪了下来。
当下毛森像一头静候着食物入口的猛兽,看着战战兢兢吓得发抖的马首席,睁大眼睛盯着马首席说:“你可知道这梅先生是什么人吗?”
马答:“兄弟不知。”
毛又说:“我告诉你,他是国军抗日英雄、55师中将师长谭儒文的岳父,也是谭师长的救命恩人。你胆子不小,竟然打梅小姐的主意,还想借机敲诈,敲梅先生的竹杠,这谭师长与汤司令的关系,
你难道不知道吗?”
马首席这才如梦方醒,磕头如捣蒜般地说:“请毛处长饶命,代为疏通,兄弟愿将钟案所得全部上交司令部,并愿意亲赴梅府请罪,将新购司蒂倍克车做为婚礼献给谭师长夫妇。”毛森这才放了马首席。于是马首席受贿的重金转移到了毛森的手中,谭儒文师长和梅韵贞夫妇白得了一辆司蒂倍克小轿车。
梅凤高逃过一难。不久谭师长和梅韵贞带着儿子谭冠中风风光光地开着崭新的司蒂倍克去了古都市,梅韵贞成了谭师长官邸中的女主人。这官邸是党国专门拨款为国军师以上干部修建的,
座落在古都市新开的圆明园路上,那里宽阔的林荫道,平坦的柏油路,无疑是战后满目疮痍的古城中一抹最亮丽的风景。绿荫丛中矗立着一幢幢风格各异的小洋楼,像是绿海中的帆,这帆飘飘然然地带着这一家子在风平如镜的海面航行,直到内战的炮火打破了这一方的宁静,谭梅好梦才开头便收了尾。梅韵贞在这里一直住到1949年,古都市落入共产党之手后,被扫地出门,去了古都城南的贫民区。圆明园路一带的洋楼换了新的主人。
135
谭儒文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抽出那粉红色的信笺,那是当年梅府的旧物,薛涛小笺,右下角有水印的一枝梅花,他所熟悉的蝇头小楷像是扑面的热浪向他心海滚滚而来,触动着他那早已心如古井般埋藏极深的思绪。这梦牵魂萦的思绪像梦魇一样伴随着他孤苦的后半生。当他把它忘却的时候,它却突然冒了出来,这就是还不尽的相思债呀。
此刻的谭儒文将军一会儿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屏气阅读,偶尔仿佛从宁静的深渊中发出绝望的叹息;一会儿又捧着信泪眼婆娑地来回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地说:“骂得好,骂得好,是我负了韵贞啊!”他平静的心里仿佛被马蜂狠狠螯了一下,痛得那么厉害。他顾不得张丽姗在场,任老泪沿着岁月沧桑留下的沟沟坎坎纵横流淌,那是盛不满的辛酸泪的人生沟壑呀。他感到他所孜孜追求的一切,无非是一个埋葬自我的牢笼。他的眼泪滴在那粉红色的信笺上,泅开来,扩散开,泪透信笺犹如泪洒在一段痛苦的心路上。他倚着沙发,一只手按摩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拿着信笺捂着胸口,压抑着急剧的心跳。张丽姗小心地扶起他,给他倒了一杯浓浓的黄山太平猴魁,他慢慢地呷了一口,把信递给了张丽姗,
那浸满泪珠的信出现在她的眼底。
儒文先生左右:
屈指君去台岛已历四十八载春秋焉!每思当年喁喁私语之夜,月朗气清之时,眷眷美意,款款深情,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床闱密语,闺房雅韵,阵阵绕梁,袅袅如烟,恍如昨日。
遥想如今,先生与余天各一方,隔海相望。余在大陆,倍受煎熬,度日如年,形孑影吊,独守空房,对镜理妆,容颜枯槁,白发如草。真是苦盼君归君不归,情天恨海意难平焉!
君处宝岛,高官厚禄,宝马香车,偏安一隅,金屋藏娇,美妾缠身,儿孙绕膝,有财有势,气焰熏天,真乃是乐不思蜀难归汉,锦瑟丝竹醉太子也。
愚昧如为妻者当属韵贞,情思随梦境而生,病躯欲跨海而去,
恋意当使昼长夜短,情深愈感岁煎日熬。然漫漫云天,行行雁阵,
云天相隔,沧海难填,雁去无声,帆过无影,使余常拥被而涕泪横流,登高则望眼欲穿。想来君心似铁,妾妒如狮。君无陈世美之意,而有陈世美之行;余无秦香莲之命,却比秦香莲更苦。香莲有包拯为之伸冤,韵贞惟以泪洗面。长啸问苍天,苍天无语,惟独自心酸而已。
家园离散,秋冬萦怀,骨肉分离,春夏苦盼。盼来夫君视贱妻如敝履,捧新欢似明珠。叹人世有道是知音难觅,琴瑟易分,弦断难续清韵杳,曲高和寡大音稀。叹人世原来是山盟空丘,海誓如水,月照空丘人如梦,水逐落花红似血。人生如梦,梦浮沧海而如月沉,梦附情天则如霞飞,月沉霞飞皆为空幻。可怜余痴心如旧,
柔肠悬大陆而日日寸断,情剑驱烦忧而耿耿无眠。
古都冬长,薄衾难耐五更寒;台岛春久,豪门易结美人欢。余血泪空洒薛涛之笺,鱼雁谬托长门之赋。
兰闺空寂,长夜无眠,痴心乱想,痴情空涨,寸书难托,惟以心祈:愿先生勿忘大陆骨肉血脉,在贱妻辞世之前,了却数十年隔海相思之苦,已愿足矣,不待同生,惟愿同穴。此言如为不谬,请先生惠赐书信一封,此意先生不齿,可弃之如废纸不必回函。
即颂
福躬康泰
韵贞泣笔
随信附有小诗四首,聊表寸心。诗曰:
一
茫茫暗夜一灯残,
往事沉沉血泪酸。
君去飘摇风雨日,
妾愁长夜独倚栏。
寒梅应叹此身孤,
文儒自喜结新欢。
银汉迢迢若有渡,
聚首犹恐心胆寒。
二
依窗望月乱云断,
楼空芳心心总乱。
觅雁长空形迹杳,
寻句尺素笔墨干。
隔天有意盼归鸿,
沧海无情难起帆。
一叶孤舟秋风里,
无依无托逐波澜。
三
遥寄天涯泪似珠,
含光孕莹意何如?
桃花扇底人空瘦,
暮色城头笔墨枯。
薄幸相如弃文君,
生情茂林续丽姝。
梅韵香残寒彻骨,
有道雪原雁影疏。
四
冻云寒泠锁飞鸿,
晶莹梨花伴北风。
望眼欲盼字几行,
屈指空待书半封。
海阔佳音难付笺,
夜短相思易入梦。
无待晨曦催我起,
举头依旧雁鸣踪。
张丽姗几乎是流着眼泪看完了梅韵贞给谭儒文的信。她此刻才知道这a省出版厅的谭冠厅长原来就是谭儒文和梅韵贞的亲生儿子。而这梅韵贞母子之所以知道谭儒文在台湾的一切,均来自于她那本《谭儒文将军传》。这薄薄的小册子无形中为这一隔海相望的夫妇传递了信息,这里浸透了相思的血泪,也打破了谭儒文晚年的宁静。她深深地为梅韵贞的才情而倾倒,同时为她那坚贞的爱情而暗暗称奇,在对感情的忠诚来讲,往往女性要高于,
尤其是深受传统教育的女性,真正是做到“海枯石烂不变心”了。
而像谭儒文这样的血性军人,也算作是侠义肝肠的人了,仍然耐不住人生的寂寞,又重新娶妻生子,虽出于不得已,但毕竟是辜负了梅韵贞的一片深情。这梅韵贞由爱而又生恨,由恨而转怨,但字里行间仍然寄托着破镜重圆的希望。真正是无痛不快,无恨不爱,最伤自己的人,总是自己最爱的人。如果《谭儒文将军传》再版,她就一定要把这段刻骨铭心的海峡两岸的相思之情写进去,为谭梅姻缘再续上一段佳话。
这边张丽姗女土在呆呆地想着心思。那边谭儒文的情感世界在经过大悲大哀之后又回归了平静。他正安详地仰躺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皮转椅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其实他在构思着如何给梅韵贞回一封信。他缓缓地端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从笔洗里酹上一小勺清水注满眼前的砚台,他开始磨墨,他不喜欢用墨汁,他爱用自己家乡的徽墨。张丽姗轻轻地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墨,慢慢地磨着,墨溶于水一圈一圈漾开,由淡到浓。谭儒文提笔濡墨,开始写信。他们互相之间什么都不说,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只听见“沙沙沙”的砚墨声,仿佛是空气里回荡着的是浓浓的乡思,这乡思敲击着谭儒文的心,这浓浓的乡思终于化着谭儒文那苍劲有力的书法,在信笺上慢慢地舒展开来,仿佛是清澈湖水中洒下的点点春雨荡开一池涟漪。
韵贞吾妻:
来函接读。知你和冠儿近况,甚感宽慰。儒文愧对妻儿,无以自赎,深感罪孽深重,惟有自责。虽海天相隔,人各一方,非我心愿,欲渡苦海,无舟无楫,彼岸漫漫,前瞻、回首何处是岸?心如孤舟,来去无从。你是身苦,我是心苦,或许双方身心皆苦,所谓苦海无边,就只能求得自身的清净了。我等都自以为鸟笼,在捕捉着生命的鸟,其实我等皆为小鸟,在寻找关自己的笼。为名,为利,为权,为色而寻求鸟笼,耗尽一生追求,而被追求的一切所埋葬。世事并非皆能如人愿,惟本性清净,就如天之常清,月之常明。如为浮云覆盖则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则上下皆明,万象俱现。你的来信,拂我心头浮云,启我心中情思,乃一灯解除数十年阴暗;一智能化几十载愚痴,情为利惑,性为位蔽,心为名遮,神为势屈,皆为愚夫俗人之见。文而今大彻大悟,是乃寄身山野孤岛之中,魂魄无着。游魂自要归去,与君同游故乡山水,叶落心要归根,以报韵贞数个载相思之情。生耒给你幸福,死当还你一颗赤诚心,天日昭昭,此心此情可鉴。
愿菩萨保佑你,以上区区微言是以风烛残年之人,历经苦难而悟出的理。此理冠儿未必能理会,因他是官场中人,如我之当年,
不知何处来,不知向何方去,为名利所诱,为权势所惑,晚年归朴返真,悟道不惑,而已近日落之际了。诗文已阅,只是心境太悲苦了点,这皆我罪孽也。自感无你之才华,也和上几首,聊表寸心而已。
即颂
心安
儒文于台北草山
一
欲问古都旧事哀,
愁云日暮独徘徊。
锦书天涯传芳讯,
泪眼笔底问恨海。
已退良缘老,
佳期当误鬓毛衰。
残柳临风难吹绵,
辜负梅媪咏絮才。
旧诗重睹多嗟叹,
沦落孤岛思无涯。
当车春寒摇悲瑟,
而今眸热盈泪花。
浮沉人世多感慨,
离散家国隔海峡。
秋水望穿涕泗尽,
功名悔觅枉抛家。
三
秋风送雁到北投,
游子海天觅旧家。
嫦娥应悔偷灵药,
后羿徒作射日夸。
屈指去国三千里,
抚腮鬓毛白双颊。
妻儿应叹光阴老,
朽鼎再难冶丹砂。
儒文原也想写上四首以为韵贞酬唱之作,后自感兴情已尽,也就不再硬作下去。他自感他的才情是不如梅韵贞的,只在信的末尾又附上一句:
另,托人带上家父遗物《观沧海》雨点金星砚一方,以证心迹。
这是旧家之物,所刻所篆之景,虽是百年前之制砚名匠所作,却成我后半生之筮语也,岂非天意。
他亲手洗尽砚池里的墨迹,用毛巾慢慢擦干砚台上的水迹,小心地用一方红绸包好,装进红木雕的砚盒,再用锦匣盛了,珍重地交给张丽姗女士。嘱她带回大陆,交给梅韵贞,见砚如见他本人。
他心中想的是待他百年之后,他的骨灰也要归葬祖坟的,届时此砚将伴他到黄泉去见他的父亲、母亲。只是他没有说出口。
秋雨如丝,织成一片灰色的网,网住了整个草山的世界,天地阴沉沉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沉闷,谭儒文推开濒山临水的窗,凝望着雨中银灰色的世界,在潇潇的风雨中回忆着过去。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书房内晦暗的气氛仿佛像是阴森庙宇中寂静的禅房。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就像是一个老僧那样用状如古井般的心态,任凭风雨的吹打,他呆呆地凝视着远方,那貌似平静的外表掩盖着他不平静的心态。他的心情和外面的气候一样晦暗而湿冷。
几天之后,张丽姗将谭儒文的信和那方金星砚随她寄给扬子图贸公司的图书一起寄到了大陆a省的古都市。当然她也给邬历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