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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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东拖着疲惫的步子。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回到了家。
站在门口,他轻轻地揿响门铃,那是一种急促的,像是打电报一样有节奏地三短二长似的声响,听到这熟悉的声响,电子门应当立即开开,把他迎进去。
门并未开。今天是星期天,妻子应该是在家里的,他想像着妻子修长的身影,穿着平时干家务的那种长兜兜,飞快地迎出门来,
两只可爱的狗东西也会摇摆着尾巴向他扑上来。物和人都等待着和他亲热,和他温存,而今天怎么了,里面却悄无声息。他脑袋痛得像是要炸裂了开来,腰酸背疼的他想要舒舒服服地冲一个热水澡,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好觉,心中不禁有点烦躁。这老婆子干什么去了,他心中感到纳闷。他喜欢叫他的妻子“老婆子”,那样更亲热一点。
隔着铁门,他隐隐地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饮泣之声。这老婆子怎么了,大白天的嚎什么丧呢?我们查获了一条地下光盘线,还破了几桩积案,虽然是累了一点,但也算是大功告成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好端端地哭什么呢?
”
门开了,妻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她头发蓬乱,双眼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身穿一件紧身羊毛衫,恰到好处地衬托着那颀长的身材。看到他进了门,她扑进他的怀里,干脆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我都快累死了,要好好洗个澡。”郑东没好气地说,他抱起妻子挺拔的身子,抚摸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两只眼睛却在院子中乱转,怎么没看见他那两只心爱的小狗出来欢迎他呢,难道被老婆子关了起来。
他纳闷地问:“大黑和小花呢?”
听郑东问到这两只宠,妻子哭得更厉害了,她抽噎着说:“被人毒死了。”
“什么?”郑东头轰地一声像是要炸裂开来一样,这帮家伙难道真的下手了。他想到了他在南海塑料制品厂接到的那个神秘的电话,那电话中的疯狂狞笑,这些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郑东挣脱开妻子,大步跨进院内,在那棵茂密的枇杷树下,两只可爱的小狗依偎在一起,小脑袋无力地低垂着,口角挂着白沫,
眼珠已可怜地散了神。它们已被人毒死了,他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随之他镇静了下来。
他轻轻地走到黯然流泪的妻子面前,用他那粗壮的手掌帮她擦净眼角的泪。妻子还在喃喃地责怪自己:“我怎么就犯了傻呢,
没把它们关进笼子里去,昨晚的月色那么好,院子里那么安静,自从女儿去北京上大学后,你不回来,我一个人晚上睡觉有点怕丝丝的,就把它们放到院子里了,它们就这么死了,我这是怎么了,昨天右眼老是跳。我预感到家里要发生点什么……”妻子在失神地诉说,那样子倒像是死了儿子的祥林嫂。
郑东用双手托起妻子尖尖的下巴,她显得苍老了许多,眼角布满了细密的鱼尾纹,眼中注满了泪水,他感到一阵心酸,自结婚以来,郑东几乎是从不于什么家务活的,里里外外都由夫人操持。从女儿出生起到把女儿送到大学,他几乎没操什么心,都是这位贤内助一人张罗,才使他能够安安心心地工作、学习,使他感到家庭是一个宁静的港湾,是一个可以承担社会千钧压力的温馨摇篮,妻子是一个好的主妇,这是一个好女人啊,多么善良的女人。中国的女人是伟大的,她们有自己的事业、工作,还要额外承担全部家务,毫无怨气地为自己的丈夫和儿女默默无闻地贡献自己的一切,我是太自私了,也许苏晓华的批评是对的。
他轻轻地拍着妻子的肩头,安慰她说:“老婆子,别伤心了,死了就算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况且是两只狗呢?它们是为国捐躯的,死得其所啊!”说完这话。他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郑东轻轻地走到他的两条爱犬身边,用手梳理着它们发亮的皮毛,可惜它们再也不会用舌头亲切地来舔自己的手,吻自己的脚了,它们再也不会摇头摆尾地来欢迎自己了。他双手抱起两只小狗,像是抱着熟睡的婴儿。
从妻子断断续续的诉说中,他明白了黑暗中发生的一切。
凌晨之时,月色如水,夜空如洗,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世界在宁静的秋夜中安睡。a省出版厅的宿舍大院是离闹市区不远,但又闹中取静的一片天地。这幢7层的宿舍楼,沐浴在静谧的月色之中,隐隐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月色下,由李一帆和他的马崽小王驾驶的雅格本田车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这幢被称为a省出版界“中南海”的大楼。这楼住着谭冠厅长以下的各色官员,也算是鱼龙混杂呢。既有眼下如谭冠、邬历一类鱼中之龙,也有如郑东、老荣之流自命清高的性情中人,还有像鬼子陆一类游走于各色鱼、龙、人之间的虾蟹之辈。一幢楼竟然像是一个小社会的横断面,一扇门内就是一个不同的小世界,这种种不同的小世界混杂成了一个大世界,这就是a省出版界的舞台了。
李一帆对这个舞台是再熟悉不过的,他对住在这里的各色人等专门进行过研究。其中的关键人物是绝不陌生的。他与邬历眉来眼去已久,自是熟门熟路,对郑东的门牌号码甚至家中的每一扇窗户都厂如指掌。多少个夜晚,他从邬历家的楼上悄悄地踅下来,
徘徊在那扇挂着绿色窗帘的窗户外,眼露凶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总有一天要教训教训这个狗日的,他暗暗发誓。邬历和宋玉卿几次暗示,他都未敢轻易下手,他认为他不能给邬历这样的小人当枪手。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能干那杀人越货的傻事的,除非郑东直接整到自己身上了。他对郑东的门牌号码,上班的路线,老婆所在单位,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而今天当他从地下通道里失魂落魄地钻出来,就打算着要给郑东一点厉害看一看,当然他不想把事做绝。你郑东小子竟然带着公安打到我的门里来了,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就要个狗日的老窝。他怀揣着杀机,来到了这幢宿舍楼前。先是用一块大石头拼着死命砸进了郑东那间临窗的书房,“哐啷”一声竟然引来一阵狗吠。暗夜中把他吓了一大跳。
房间里传来郑东婆娘心惊胆颤的声音:“是什么人,砸我家的玻璃。”
这时几只肉包子又飞进了墙头,俗话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两个狗东西竟然扑上去吃了起来。而郑东这婆娘竟吓得不敢出门,躲在房内拨打起“110”报警电话来。
李一帆口中狠狠地骂道:“让你的两只狗东西见鬼去吧,等‘110’赶到,你那两只狗东西早死定了。”小王发动起白色本田车,
他一个箭步跨上车,狠狠带上车门,扬长而去。
“110”巡逻车赶到,案犯已跑得无影无踪。两只可爱的狗东西由于吃了有毒的肉包子,已经奄奄一息。这时郑东也不知去向,打他的手机就是没有应答,估计是忙乱中他没有开机。
此刻的郑东正在北郊的南海塑料制品厂的茫茫月色下踱着方步,回忆着他过去的罗曼史,根本未想到家里发生的一切。直到黎明之前,他接到李一帆恶狠狠的威胁电话,也未想到李一帆真的会下手。
“这条丧家之犬,只是说说大话而已,他是不敢动我郑东一根毫毛的。真正的要杀我,还会这么明目张胆打电话来通风报信,还不悄悄把我一刀干了算了,威胁,威胁而已。不必大惊小怪的。”郑东当时是这么想的。
他没想到的是李一帆真敢对他的两条爱犬下了毒手。杀狗吓主人呢,李一帆这狗日的真他的小人。这大黑、小花是为我死的,我得隆重地安葬它们。
郑东匆匆奔进屋内,瞪着发红的眼睛在案头默想了一会,妻子悄悄地端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他润了润发涩的喉咙,提笔濡墨竟作出了一篇《祭爱犬文》来:
惟壬戌之秋月,古都帚夫郑东,告祭爱犬之灵日:
惶惶爱犬,军籍原有。骨格奇伟,神态清秀。养之于家,忠于职守。猎雁逐兔,跑前跟后。承欢膝下,来回奔走。摇首摆尾,壮极媚柔。秉性忠烈,侍奉左右。驯良勇猛,看家护楼。衔衣抱膝,
屡叱不丢。一跃数尺,鹄鹭尽收。视影而吠,疾恶如仇。花下迎客,亦亲亦友。死于非命,贞不长佑。
犬目观人,眼光如豆。视盗为良,为利所诱。肉包加身,涎水长流。是以解馋,毒汁渗透。两魂渺渺,七魄悠悠。贪此小利,及至命休。从此永诀,无以解忧。
呜呼哀哉,吾立清秋。抱犬太息,涕泪长流。祭奠宠,举杯酹酒。告诫世人,莫为欲狗。人贵耿介,物贵淳厚。身可长健,心可不朽。利欲熏心,必难长寿。苟贪小利,阎王招手。欲无止境,
万众痛诟。
呜呼哀哉,吾之爱狗。云幻霓化,空中长游。忠魂不散,毅胆常留。人怀贞烈,净丑分俦。襟怀朗月,光被山河,胸藏奸险,人何如兽?焚香告天,信口胡诌。聊表寸心,热泪盈眸。黄土为坟,木箱为柩。愿侬安息,无缘贪肉。薄酒一杯,不施珍馐。嗟尔爱犬,
长飨永昼。
郑东振振有词,朗朗上口地念完祭文。妻子不解地问:“何为帚夫?”
郑东神态庄重地说:“我们搞‘扫黄’的,不就是清道夫,清道夫不是要扛着扫帚吗,故我自称帚夫。”其实他心中想的却是:“我们不也是履行着出版界狗的职责,不过这词不太好听。”他不便说出口,只是凄然一笑,缓缓地抱起嘴角流着白沫,眼角挂着泪珠的小花和大黑,竟然腾出了自己收藏字画的樟木箱子,把两条爱犬的尸身装了进去。
他平静地对妻子说:“不要伤心,那帮人已落入了法网,很快就会受到法律的严惩,斗争是复杂的,有时会是你死我活的。”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自己的命运必然是悲剧性的,所以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悲壮,也有几分凄凉。
他们夫妇二人在种满花木的小院中,挖出了一个深坑,将这樟木箱深深地埋进了大地之中。随后,郑东用火柴点着这篇用宣纸写的《祭爱犬文》,纸的灰烬慢慢燃尽,散落在地下,溶进土壤。
傍晚,天空布满晚霞,郑东把从花木公司买的两棵小松树栽种在这块小小的墓地上。这松树青翠欲滴,在残阳中沐浴着和美的秋风。太阳即将慢慢落下。他们夫妇相拥着望着晚霞,郑东喃喃地说:“夜晚又将来临,今晚在没有狗吠的安宁中度过。”此刻,晚霞尚在天际,远方那朵云彩在晚风中幻化着各种形状,挂在天际,仿佛是一个天狗的模样,郑东想起了他们读过的课文《火烧云》中的章节。此刻,金色的落霞正给天上变化无穷的白云苍狗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环。
妻子指着遥远的天际对郑东说:“我们的小花、大黑正在堆满彩霞的天际奔走。它们的灵魂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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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守所那昏黄的灯光下,李一帆只打了一会盹,就怎么也无法安眠了。
大约已是午夜3时了吧,他习惯性地抬了抬手腕,又沮丧地放了下来,他的那块劳力士金表昨天进监室前就被暂时收缴了。周围同室的那些犯罪嫌疑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是嘹亮的交响乐,
使他听得心烦意乱,心里咬牙切齿地痛骂,这些该杀千刀的贼囚徒。用手抚摸着青肿的脸,他感到心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里散发着汗味、尿骚味、臭脚丫味的?昆合气息,使他这个住惯高级宾馆,闻惯高级香水味的生意场中人感到难以适应,小号子里的气味使他感到窒息。那身考究的鳄鱼牌花衬衫、全毛西裤已被同室的人员像是土匪一样扒得精光;连三枪牌的裤也在刚刚关进来时被这里的狱头抢了去,换上了一身脏兮兮、臭哄哄的行头。他身上的领带、鞋带、皮带已被这里的看守收走,发给他一身深蓝的看守所制服。想到这里,他有点心酸,昨天他还是一个挺胸昂首的阔老板,今天已是一文不名的囚徒,人事的变化就是如此的不可捉摸,朝为座上客,夕成阶下囚。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上法庭,被公开审判,然后被枪毙,这就是他的人生归宿,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走上了这条黑道,他就决心走到底了。他感到自己按共产党的法律确实是够枪毙的了,反正老子就这一堆了,随他们怎么处理吧。我这一生什么福都享过了,国也出过了,女人也玩过了,人生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在金钱这个万花筒中,他目极五色、享尽荣华富贵,到头来只不过是秋梦一场。不过人生又何尝不是梦呢?我一个穷教书匠的儿子,闯出今天这份轰轰烈烈的事业也够本了。大丈夫不留芳百世,也将遗臭万年,
世间所谓香臭也不过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事情,3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脑海中有如打翻的浆糊一样乱糟糟的,脑袋瓜子生疼,浑身酸软,眼皮发涩,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心里可就是静不下来。
这倒霉的囚室,这些倒霉的同犯们和这倒霉的鼾声。他在心中咒骂着,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当他昨天被推进看守所的号子时,就有点晕头晕脑的。刚刚想躺到墙角的一方地板上合上双眼小睡一会,就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当胸踢了一脚,踢得肋骨生痛生痛的。他大声“哎哟”一声捂住了胸口,他的眼前一黑,他的头被蒙住了。随后是一阵乱拳就像是砸在布袋上,他痛得龇牙咧嘴地大声怪叫。他是仓促中从暗道中逃出来的,随身携带的人民币、美元早被公安当成赃款收缴了,他没有什么东西可孝敬这儿的牢头狱霸,再加上他虽然身高体壮,可毕竟是做书刊生意的,带着一丝儒商的斯文。和这些贩毒、
、抢劫、杀人的预审待决人员有着天壤之别,这些人可都是人渣呀!此刻,他像一只无助的兔子或者小羊羔面对一群残忍的恶狼。那群狼正龇着长长的獠牙,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怪疹人的。
那个满脸狰狞,留着三角型的光头,瞪着金鱼眼,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额头上还有一大刀疤,浑身的键子肉油亮油亮的,
看上去像是一个牢头狱霸。他命令李一帆站起来,他只得乖乖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这家伙一使眼色,立即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扑上来反剪着他的双手。他被推到了墙脚的抽水马桶边,几只大手死死地按住他的脑袋使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混浊腥臭的“黄汤”。
他的身后一声断喝:“叫这小子清醒、清醒,他的头还昏着呢,
你看他那身行头全是名牌,看上去你是个什么总经理、大老板似的人物,没准就是一个贪官污吏。”他的头被按了下去,提了上来,反复几次,那股恶臭的浊水灌进了鼻腔流进了他的胃里,一阵恶心,
使他翻肠倒肚,肠胃里的食物全部吐了出来。
他开始大叫了:“好汉留情,好汉留情,兄弟我服了,服了。愿唯大哥的马首是瞻。”
背后的人松开了他的双手。他脱下身上名贵的鳄鱼牌衬衫、
皮尔卡丹全毛西裤、老人头牌皮鞋,给老大送了上去。
他怯懦地恳求说:“老大,我这身行头,足值几千元,兄弟起事仓促,没带值钱的东西,身上的票子全部被‘雷子’搜了,也就是那群,马x’,也就这点东西还值点钱,兄弟我孝敬大哥了。大家彼此,彼此,本是同路人,何必相逼太急。”他本来是想引用曹植那首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想是这些粗坯定然也是听不懂的。他用刻毒的语言在这肮脏的号子里发泄对公安的不满,
满足监中同犯们的仇恨心理,讨好这帮犯了、杀人罪的监中同胞。
那大汉肌肉绷紧的脸松弛开了,他哈哈狞笑着,像是欣赏着一只血盆大口下索索发抖的免子那样看着一头一脸尿的李一帆,龇着满嘴黄板牙说:“小子哎,爷爷我饶你这一次,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文质彬彬的,想也不是我们这条道上的人,你是个文犯,是贪污还是腐败进来的,犯了什么事,说说,给弟兄们听听。”
李一帆不想给这帮人说什么实话。他顺着大汉的话头说:“是贪污腐败进来的,不过我不是大官,是小吏。公司小会计而已。”于是他开始像是编小说那样绘声绘色胡编自己的罪行。为了刺激起这帮人的胃口,连真带假地穿插着一些与女人鬼混的详细过程。
在老大的指点下,他用最露骨的、最刺激的语言,描绘男女之间那些最肮脏的勾当。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黄色下流的故事,在他的烘托渲染之下使这帮同犯们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过瘾之处,老大不断地提示:“要详细交待,那个荷兰ji女,是怎么和你玩的,详细交待玩洋妞的感受。”
他开始一五一十地将阿姆斯特丹的故事复述一边,其中加了许多y亵的细节,满足着这些人格的好奇心,也借机用以填补自己空虚的灵魂。
如此这般,“老大”及“众弟兄”才放过了他。他成了他们中间的“小秀才”、“二诸葛”。以后同犯们凡有写诉状,写辩护词,了解法律方面的常识都来找他了,几个月后,他反而成了监室的老2,
他们称他“军师”。等那老大被判了刑,他就自然升为了老大。
不过,那晚他头脸青肿,只睡了小小的一会,就又起来,望着铁窗外一钩残月,往事如烟仿佛历历就在眼前。他想大哭一场,发泄一下,但是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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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月光,洒在李一帆那毫无血色的脸上。他带着深深地创痛回顾着自己36年所走过的人生之路。
他出生于小学教师的家庭。那是东北一个美丽的小城市,四周青山环抱,黑水河从城边流过,带走了童年的欢乐,留下了无数的心酸往事。
他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爸爸为他取名冬平。边境线对面的“老大哥”突然翻脸,使新中国陷入“三年自然灾害”困境中。
身为小学教师的父亲说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对老大哥在东北的作为有所不满,爸爸被划为右派。
他在7岁上下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爆发。父亲被关进牛棚,送到了郊区的农场进行改造。
那是一段令人难熬的岁月,母亲一人撑起了家庭的那方天地。
他那先天残疾的大哥架着双拐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每逢星期六总要冒着寒风去汽车站苦盼,他们去接从农场归来的疲惫不堪的爸爸。这是爸爸经过反复争取,得来的丁点权利,他要充分享受这一天。这一天他什么活都干,洗被褥,劈柴禾,买煤,仿佛为了偿还他为家庭欠下的债务,他用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亲着每一个孩子。这时,这个堆满愁云的小屋有了难得的欢笑。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期天。
欢乐的时光总是很短很短,痛苦的岁月总是很长很长。一天时间过去了,爸爸又要踏上漫漫的归途。星期一的早晨,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默然地吃完早餐。
妈妈对大哥说:“春平你腿不好,在家歇着,我和夏平、冬平去送你爸。”李一帆跟着妈妈去了。
寒风扑面,透过树叶凋零的树丛,可以看见远处白雪皑皑的白山山脉,黑水河冰雪封锁,天空显得更加寂寥空廓。大街上行人稀少,妈妈和爸爸在前面走,夏平和冬平跟在后面。
爸爸忧郁地对妈妈说:“下星期,可能回不来了,这星期是我跪着求他们,他们才答应的。我死不足惜,我担心的是孩子。”
妈妈脸上毫无血色,她隐忍着即将流下的眼泪说:“孩子他爸,
你不能死,孩子还小,你可千万挺住,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说完,
她掏出手绢擦着眼角的泪水,抽泣起来。
爸爸的眼圈红了,他无奈地看’了看深邃的蓝天,说:“我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人害死的。你不知道那里的日子。”爸爸沉默了,他显然并不想把农场的生活告诉妈妈,增加她的担心。
去郊区的班车带走了爸爸那瘦骨伶们‘的身影,以后他看到爸爸就是照片中的爸爸了。那是他的遗像,照片中的爸爸有一张棱角分明的瘦长脸,一副学者式的黑框眼镜后面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脸上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爸爸没有再回来,留给冬平幼小心灵中的印象,是一张胡子拉碴的笑脸,那笑是一种苦中作乐的笑。那笑长久地烙在了他的心中。
在那个滴水成冰、寒风凛冽的冬季,爸爸在他们的生活中永久地消失了。农场的造反派冲进了他的家,他们抄走了爸爸的所有日记、笔记,说是爸爸作为苏修的特务,畏罪自杀了,爸爸的尸体被匆匆火化。直到“文革”结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爸爸的冤案才得以平反。
是母亲冒着霏霏的秋雨,带着两个小儿子,在农场后面那块乱坟岗找到了爸爸的骨灰坛,那是一个用油纸封住口的酱紫色坛子。
母亲带着巨大的疑惑走访了火葬场,了解到爸爸实际上被造反派打死的,他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时,伤痕累累。大白布幔上还用墨汁写着打倒他的口号,他双目大睁着,死不暝目。火化后的骨灰被装在一个装酱菜的坛子里,扔在乱坟岗上,被那个孤独的看林老人悄悄埋葬了。好心的老人在那下葬的地方栽上了一棵松树。那年头冤死的人太多,老人抱回的是坛子而不是骨灰盒,他的印象深极了。
在老人的指点下,妈妈带着两弟兄流着泪用双手挖着松软的泥土,雨水和着泪水滴在泥土中,终于挖出了那个酱色的坛子。妈妈抱着坛子失声痛哭,那场面,撕心裂肺,催人泪下。那场面,深深地印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妈妈和他的二哥在痛哭。他却狠狠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目露凶光。
以后他变得沉默了,他的性格孤僻而倔强任性,他意志坚定而处事怪戾,他性格内向而办事果敢,他学习刻苦而落落寡欢。那个童年的阴影像是驱之不散的梦靥,抑压在他的心头。这梦靥像是撒在心底深处的火种,终于集聚成向社会复仇的热量,使他的聪明和才智随着这热量的高扬而熔化在熊熊烈焰之中,他最终想毁灭社会,却首先使自己在社会中毁灭了。这是李冬平性格的悲剧,这样的悲剧作为郑东是体验不到的。
李冬平是人生沧海里的一叶孤帆,它将飘向何处?他自己无法把住人生的航舵去面对沧海横流的波浪险滩,而不使自己的孤舟倾覆于波涛起伏的大海。他目睹了爸爸的惨死,深深感受到母亲度日如年,拉扯大3个孩子的含辛茹苦。母亲是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未到50岁已经是两鬓苍白,皱纹盈脸,这皆是贫困所至。
他从小就随着架着双拐的大哥去拾破烂、捡煤碴。后来大哥被街道安排进了废品收购站,二哥高中毕业去参了军,复员回来后在职工子弟小学当物理教师。
18岁的李冬平毕业于那个城市的无线电技工学校,被分配到市邮电局的微波站当了一名技工。他默默无闻地干好份内的工作,在学校,老师认为他是一个好学生,在单位,领导认为他是一个好工人,其实又有谁知道他那痛苦得发抖的内心世界呢。
残疾的大哥先是从收购的旧书旧杂志中选取了部分,临街摆了一个旧书摊,领了书刊营业执照,终于从贩卖旧书中打开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他做书生意的渠道越来越宽,越来越广。
哥哥的小书摊发展成了小书店,他发现了做书发财的秘密,单单零售是发不了大财的。“生意做得大,就得搞批发”,这是书刊界流行的口头禅。靠他这个身体残疾的人去实践,显然是力所不能及的,
他把目光投到已长大成人又健壮如牛的两个亲弟弟,他们就是两只嗷嗷叫着,时刻准备窜下山林的东北虎。
他以长子的慈悲心怀告诉两弟弟:“只有从国家垄断的总发行利润中去抢饭吃,才能发大财。在国内对出版社的严格的控制中,
去获得总发行权,只有搞非法出版活动,别无其他途径,这就是出生于我们这种人家发财的捷径。”三兄弟像是饿绿了眼睛的狼那样合计着。由残疾的老大坐镇看摊进行策划,负责从一批乱七八糟的刊物中截取其中的“精华”,诸如“老公公儿媳妇”、“小叔子和嫂嫂通奸”、“爸爸和女儿”、“浴缸里的女尸”、“我的ji女生涯”等等,汇编成书。老2搞发行,老三跑印刷厂,从而形成李氏编、印、发地下非法出版一条龙生产运销渠道。于是老2夏平、
老三冬平双双辞职下海,搞起了书的生意。随同两兄弟下海的还有两个媳妇。冬平的媳妇比他大3岁,是妈妈在纺织厂的徒弟。
她同情冬平一家的遭遇,经常帮助师傅做些家务,对冬平始终施予了姐姐对弟弟的那种关爱。在老太太撮合下,他们结了婚。妈妈说:“‘女大三,抱金砖’,这是老辈留下的经验,听老娘的没错。”
那些从李家三兄弟小书店飞出的“非法出版物”,严格地说不是什么黄色书刊,却是一些标着耸人听闻标题,大部分都是内容打“擦边球”的灰色刊物。时间一长,数量一多,终于引起了当地公安部门的注意。
那年,他和媳妇在省城郊区的一家小印刷厂偷偷印制这些杂志,恰逢公安部门对印刷厂进行检查。他十分侥幸地带着怀孕的媳妇乘着出租车匆匆驶离印刷厂,后面警车紧跟着追了上来。
那危险就像是《追捕》电影里的镜头,前面他拿着小匕首抵着驾驶员的额头,后排坐着他怀孕的媳妇,后面警车在追赶。幸亏当时公安配备的交通工具不够现代,只是一辆国产的黎明吉普车,跑不过桑塔纳。出租车开到一半,那辆尾随追踪的车竟然抛了锚,熄了火。他出了一身冷汗,甩出了3张百元大钞,桑塔纳车一直把他送到了大哥开的书店前。
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3兄弟聚在小书店里。在昏黄的灯光下,3个蓬乱的脑袋聚在了一起。
老大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两个长大成人的兄弟,他用壮士断腕的气概说:“省城警察不会善罢甘休,你俩带着媳妇走吧,我是一个废人,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有一批书刊界的哥儿们在g省闯荡,冬平你投靠他们。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联络本,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二渠道”书刊界弟兄们的通讯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