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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大舅子进门时龙奎还显得特别高兴,又是让座又是递烟,说舅子不该耽误了双抢来给他做生日,让他“实在过意不去”。可一到吃饭时他又开始故伎重演。两杯酒下肚,他拖着长腔就开始了他的批判演讲。最初还拐点弯抹点角的,讲得比较委婉,说舅子他们发了,高升了,穷亲戚自然不放在眼里了。舅子陪着笑不睬他。他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就拍桌打椅起来。事实上他说的毫无道理。舅子扪心自问觉得他们娘家人也算尽了力,于是他小声地争辩了一句什么。这下不得了了,龙奎勃然大怒,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拖开椅子,身子踉跄了一下,抡起拳头就朝舅子打过来。舅子不得不站起身跑开,他心想躲一躲也就没事了。然而龙奎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冲开丽玲男人和龙元的阻拦追着舅子打。他那可怜的舅子不得不饭也不吃了就跑向山坡往回家的方向撤退。龙奎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山坡上,把舅子摁在红薯地里,学起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其实,如果真要对打的话龙奎跟本不是舅子的对手,但懂道理的舅子自始至终没有还手。最后是龙章赶上去扇了龙奎两巴掌,龙奎回身来打龙章,舅子才趁机爬起身来走了。

    舅子没有还手,已经算是尽了情份,人家也不是圣人,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本来,只要父母一过世,嫁出去的女儿与娘家的来往自然会少一些。现在忠义又不在了,龙奎两公婆与娘家人的疏远就势在必然。舅子们以前来走动走动不过是出于一份同情,尽一下做哥嫂的义务。可龙奎不但不领情,还把来给他做生日的大舅子狠打了一顿,这是天上说到地下都说不通的理。从这以后,娘家人真正跟贺家疏远起来,几乎不再来往。

    义伟对这种事不但理不清个所以然来,而且还忘得很快。过不了几天,她就不记得又哥与娘家大哥打架的事了。一年半载下来不见娘家来个人看她,也不见又哥带她回娘家去拜年,她就时不时跟邻里嘀咕:“我哥哥大姐他们怎么还不来。”听的人回答一句“他们不会来了”,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也懒得跟她解释她哥为什么不会来了。

    儿子死后,义伟没有伤心几天——她凡事忘得快,包括伤心。不过,跟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她落下了个毛病,那就是,只要一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不管是一岁的还是八岁的,她都会说:“我屋里忠义伢子也有这么大了,他死了。”然后鼻翼一张一张的,无神的大眼睛就睁得更大了,却不会流出眼泪来,就那么睁着,更加显得一张脸又丑又笨。她的话自然没人喜欢听。因为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被拿去跟小古董忠义比,何况还是一个已经死掉的小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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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亲不亲

    “果,你怎么在这里?”义伟欢呼着问。

    这叫果妹子的女人是义伟娘家的邻居,比她小十来岁。义伟出嫁以前差不多天天都是跟果在一起玩。义伟痴傻,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嫌弃她欺负她,不跟她玩。只有这个叫果的妹子对义伟好。她教义伟跳房子,打石子,“捉贼股子”,织毛线,用彩线包纽扣;六月天,她偷偷从自家地里摘了练地瓜给义伟吃;正月里;她拉着义伟的手踩着积雪带她去看花鼓灯。这个小十岁的妹子是义伟在娘家做女儿时唯一的玩伴,也是最好的朋友,因此义伟一直用她能想得到的最亲热的称呼叫这个小妹妹,叫一个字,“果”。

    果后来嫁在这个村离村口近一些的那个组。她其实早就知道义伟也嫁在这个村子里,并且没少听人家讲到义伟的情况。她也想过哪天一定要去这个可怜的老朋友家里看看她,只是一直拖着没有真正行动。在这种沿河形成的小村落里,人们的活动方向一般是习惯顺着河流往村口走,上学读书,出门打工,上街,请匠人……都是走出去,住在村口的人是很少有机会逆流而上去村尾的。因此,这几年里果虽然经常想到义伟,却一直没有机会去看她。没想到今天碰上了。

    义伟简直是欢天喜地的。再怎么记性不好的人都会记得儿时的事,就像再怎么醉的酒鬼也认得回家的路一样。果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勾起了义伟少年时期的记忆。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娘家,回到了那曾经熟悉的一切:干净整洁的屋子,天天一起的玩伴,爱她疼她的妈妈……义伟很久没有记起过这类事情了,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今天猛然又看到果,又想起这些事物,这让她怎能不欢喜。她一下子精神高涨,加快了步阀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地一路小跑到果跟前,咧开嘴笑了又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自然也很高兴。尽管现在的义伟灰头土脸,又脏又老,此刻还站得离她很近,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身上有一股很重的怪味,但果的的确确是高兴的,打心眼里高兴。她毫不犹豫地带了义伟去她家里玩。她男人是个砌匠,去别人家起屋去了,不在家。果让义伟坐。义伟不坐,她习惯了到谁家都站着。

    农村人家没有现成待客的吃食,来了贵客除了临时去买肉打酒往往还会炒粒粒。炒粒粒就是炒地里出产的豆子、花生、麦子、米之类的颗粒状吃食。如果家里刚好还有白糖,那么粒粒除了干吃还会泡上一杯芳香四溢的粒粒茶。

    果系上围裙,拿个竹刷把,麻利地三两下就洗了大灶上的锅,烧火炒了一碗花生,又炒了一碗豆子。她没有给义伟泡粒粒茶,而是等粒粒凉了后,扯开义伟身上所有的衣袋裤袋,把两碗粒粒全倒在那些口袋里。

    那天义伟从果家里出来,身上到处鼓鼓囊囊的。走在路上,一边往嘴里塞着粒粒一边哼着她那别人永远也听不懂的花鼓小调。

    第五十五章,亲不亲(2)

    此后义伟就经常跑去果家玩。不管果干什么,她都不离左右地跟着,说一些颠来倒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果已经有孩子,小男孩一岁多,淘得很,所以果总是很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理会义伟,只能偶尔答一句“嗯”或“噢”。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她忙她的,义伟要跟着就让她跟着呗。果了解义伟,知道她就这么个习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她就愿意跑前跑后地跟着。傻子也是人,也会害怕孤独,也需要有人陪伴。

    可是后来果的男人和婆婆渐渐地有了些微词。她们说家里老是有这样一个古董进进出出,唠唠叨叨,怕对孩子的智力不好。他们还说,伟妹子那痴巴崽是横死的,晦气,可千万不能让这古董女人把晦气带到家里来。迫于男人和婆婆的压力,同时也因为担心他们所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果不得不慢慢地跟义伟疏远起来。再看到义伟时果不笑了,冷着一张脸,也不再炒粒粒给她吃,义伟说话时她也不再“嗯”或“噢”。可义伟是不太看得出人的态度变化的。果突然不爱说话她就以为她是“好事”来了:“果你肚痛吧,我一来好事也肚痛,痛得好厉害哩!”果还是不理她。义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从肚痛说到没菜吃,从没菜吃说到没油了,从没油了说到快没米了,颠来倒去不过是说了很多遍的那些话,也不管果根本不再答理她。她那简单的头脑不可能顾虑得到她最熟悉的果已经不再欢迎她,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欢迎与不欢迎的概念。在她的定义里只有喜欢或不喜欢,她知道果一直都是喜欢她的。在她的心目中,果永远是那个果,那个帮着她护着她从不嫌弃她的小姑娘。

    所以,尽管果越来越不爱说话,笑得也越来越少,但义伟还是经常跑去果家玩——她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果身边跟前跟后,笑嘻嘻地说这说那。她这样的不识时务,没办法,果不得不做得更绝情些。后来,只要一看到义伟从对面河堤上来了,果就赶紧抱起儿子关上门躲出去。义伟扑了几次空,自言自语道:“唉,果哪里去了?怎么老不屋里呀(她不会说‘不在屋里’,而是说成‘不屋里’)。”如此多次之后,也就不再去了。

    果家又不能去玩了,义伟就无目的地继续往村口走。村子尽头的公路边就是荷花开的经销店。

    拿到农药化肥的代销权之后,荷花家正如她男人所预料的那样,还真不大不小地发了一笔财。现在店也扩大了,她男人在距离老店一里路的大马路“人”字路口开了一家专营农药化肥的“门市部”,而荷花的老店里依旧卖些南北杂货。这几年小学生的口袋里开始有了一毛两毛的零花钱,所有的经销店都打起了小学生的主意,开始卖些小零食,比如水果糖、散装饼干、“猫屎筒根”、鱼皮花生之类的。这些零食大多产自私人作坊,没有牌子没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反正不但小学生们不懂这些,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不懂。(因此一直到二十年之后,农村都将还是各种假冒伪劣和过期商品的主要销售市场。)荷花的小店也卖起了这些小零食,所以她现在起得比以前要早些——学生们很早就会经过她的店门口,他们要在七点十分以前赶到学校去上早自习。荷花与男人一人守着一个店,晚上也各自睡在自己的店里。婆婆在老屋帮着照看两个孙女并守家。家里新盖了楼房,虽然外墙还没有粉刷,但在村里也算走在前列了。

    家境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然而两公婆之间的感情却与经济状况反向而行,走上了陡峭的下坡路。男人带了年轻妹子在店里睡觉的事荷花早有耳闻——他似乎根本就没想要瞒她。就是当着荷花的面,她男人也会涎着脸对一些女人动手动脚,捏捏面段子,拍拍屁股,奶婆子上抓一把。那些女人,嘴里浪声浪气地骂两句娘,眼睛却不无得意地瞟着荷花,眼神里流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和轻蔑。

    第五十六章,情同此心

    荷花知道她男人的心思:“你跟那么多男的困过觉,现在该轮到我快活快活了!”她知道自己理亏,所以不吵也不闹,她甚至连说都没有说过男人一声。她体谅男人。自己这做堂客的名声不好,就让他出出这口气吧。如果吵起来,让女儿们晓得了自己那些丑事,我这当妈的还有什么脸面。

    于是,男人在仅隔一里路的那门市部肆无忌惮地眠花睡柳、左拥右抱,而荷花却只是一味地忍气吞声,不闻不问。她若无其事地守着自己那一方小店,平平静静地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

    这天义伟一走就走到了荷花的店门口。她从经销店那特有的无窗棂的正方形窗口探进头去——满是灰尘的乱蓬蓬的头——好奇地朝货架上张望。荷花一抬头看见了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马上就知道了这是谁,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这个女人是自己前头男人的堂客,她刚刚失去他们唯一的孩子。

    荷花立即站起身来,温和地问义伟道:“你要么业?”

    义伟慌乱地摇了摇头:“我不要么业,我没钱。”

    “那你进来坐下子吧。”荷花说着走到隔壁的大间里来。这间屋子以前是男人摆了个案板卖肉,现在空着,就权当堂屋,过往的行人都可以在这里歇歇脚。

    “我不坐。”义伟说着,却没有离开,而是也走到堂屋里来。

    荷花又折回里间走到货橱边,抓了一大把散装饼干出来。义伟看到了,远远地就把两只手掌并排摊开来等在那里。荷花把饼干倒在她手里,她接了马上就往嘴里塞。

    “你又哥呢?”

    “不晓得。”义伟一边大口嚼着饼干一边回答。

    同在一个村里,荷花的小店又是村里的新闻传播中心,所以荷花虽然足不出户,但对龙奎和义伟的情况却都知晓。她知道龙奎肯定又是打牌去了。荷花看着义伟,她身上穿了好几件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罩衣,脖子下面露出各种各样圆的、尖的、燕子式的衣领,下摆也是里面的长外面的短,一截一截地露出不同质地的布料。荷花知道这些衣服都是救灾来的。当地这几年常有水灾,水灾过后外地城里人捐过来很多旧衣服,人家挑剩下的听说都是龙奎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