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着烟斗暖他的手指。让看着他远远地走来,很被看见这胖子所唤起的记忆所感动;但赫特玛招呼他时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是你呀!……我不知道这礼拜我们是否该诅咒你!……我们去乡下住是为了图清静……”
在门口,他一边吸着最后几口烟,一边告诉他上个礼拜日他们邀请芳妮和放假在家的孩子来家里吃饭,希望把她那悲伤的心情改变一下。饭是吃得很快活,吃甜点时她甚至还为他们唱了一首歌。快十点时大家道了晚安,他们正准备上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时,忽然有人拍打百叶窗,小约瑟夫惊恐地大叫:
“快来人呀,妈妈喝毒药了……”
赫特玛赶紧跑去,及时赶到,奋力从她手中夺下了装着阿片酊的瓶子。他不得不与她扭打,将她拦腰抱住,死死地摁住,同时又要防备她用头和梳子碰撞他的脸。在扭打时,药瓶碎了,阿片酊流得到处都是,他的衣服当然也溅上了毒药。“你很清楚这样的吵闹,倒是一则有趣的新闻,可是不合我们这种老实人的胃口……不管怎样,事情到此为止吧,我已通知了房东,下个月就搬家……”他把烟斗放进盒里,心平气和地说了声再见,消失在小院低矮的圆门里,留下葛辛独自一个人悲痛。
回到他们曾共同生活过的旅馆房间,他想象小家伙惊恐万状地大声呼救,与胖男人的激烈搏斗,他仿佛闻到了流了一地的阿片酊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苦涩味道。这种恐惧整天困扰着他,想她到不久就要无一人看顾,这种恐惧更加厉害了。在赫特玛夫妇也走了以后,如果她再想服毒,还有谁去拦住她呢?
直到收到芳妮的信,他才稍稍放下心来。芳妮感谢他并不像他试图表现的那样冷酷,因为他还关心着她这个被抛弃的可怜人:“他告诉你了,不是吗?……我想死……因为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苦伶仃!……我试过,却没有成功,他们阻止了我,或许是因为我的手在颤抖……我害怕痛苦,害怕变丑……噢!这个小多雷,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没有死成,我先是感到羞愧,随后又高兴地想我还可以给你写信,远远地爱着你,还能再见到你;因为我仍然怀有希望,我想你有朝一日还会来,就像人们去看望一个寡居的不幸朋友一样,出于怜悯,只是出于怜悯。”
此后每隔两三天就会从夏韦尔寄来一封或长或短的信,像是倾述心中痛苦的日记。他没有勇气把它们退回去,这些信使他柔弱的心渐渐更加感动,而他的心之所以软,只是出于怜悯,并不是出于情爱,只是为了一个因他而受苦的伙伴,不是为了一个情人。
这一天她写道,曾是她过去幸福生活的见证的邻居搬家了,带走了她那么多的回忆。现在她所有的,能使她追忆那种快乐的事物,就只有那些家具,小屋的墙,女仆和可怜的小野人。
另一天她写道,当一缕惨淡的阳光照进窗来的时候,她快活地醒来,坚信:今天他一定会来!……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只是这么想……她立即动手收拾房间,把自己打扮得很妩媚,穿上节日的衣裙,头发梳成他喜爱的样子;然后,直到黄昏,直到最后一缕光线也消逝了,她都站在客厅的窗前数着火车,听着看林人从石径传来的脚步声……她一定是疯了!
有时她的信只有短短一行:“下雨了,天昏地暗……我孤身一人,在为你哭泣……” 再不就仅仅把一朵可怜的小花装在信封里,小花湿透了,被霜打过,僵硬干枯,是他们的小花园里的最后一朵花。这朵小花从雪堆中摘下,比任何哀怨的话语都更有力地述说着冬天、孤寂和遗弃;他仿佛又看见在小路尽头,一个女人的裙子在花台上拂扫着,裙边都打湿了,孤苦凄凉地来回徘徊着。
他一边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她,一边给她写信。他故意把信写得务实而枯燥,但从中不难看出在他聪明冷静的建议后面心情并不平静。他建议她把约瑟夫从寄宿学校领回来,把他留在家里替她解解闷。但芳妮拒绝了。让小孩子也为她的悲哀与失望而苦恼有什么好处呢?他礼拜天回来已经够她受的了,小家伙从这只椅子爬到那只椅子,从客厅逛到花园,猜想大概是有什么大不幸降临了,家里很是凄惨,自从她哭着告诉他爸爸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后,他就再也不敢打听“让爸爸”的消息了:
“那么,我的爸爸们全都走了!”
被遗弃的小家伙的这句话沉沉地压在让的心上。后来,想着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夏韦尔他越来越觉得于心不忍,于是他建议她回巴黎,参加些社交活动。芳妮对于男人和分手已经有了许多悲哀的经验,她觉得这种提议不过是一种可怕的自私,他想让她对什么人一见钟情,从而彻底摆脱她,她很熟悉这种伎俩,在信中她激动地写道:
“许久以前我就曾对你说过……不管怎样,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是爱你忠实于你的妻子。我们的小屋把我同你连在一起,我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它。……我去巴黎做什么呢? 我厌恶我过去的种种,它使你抛弃了我;再说,想想你会让我们面临的处境吧……你以为你的心会十分坚硬吗?来吧,狠心的人,一次,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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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的沉沦》13(3)
他没有去。不过,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他正独自在家工作,突然听见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声。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听出是她,像以前一样她上来得很快,害怕在楼下碰见什么人阻挡,她是一气跑上楼梯的,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踩着地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隔着门听见她的喘息声:
“让,你在吗?……”
噢!这谦卑嘶哑的声音……她又叫了一声,声音还是那么低:“让!……”随后是一声悲恸的长叹,信的窸窣声,告别的飞吻。
当她徐徐地,一级一级地,像是等着被呼唤回来一样地下了楼梯以后,让立即把那信拾起拆开了。这天早上人们在患儿救济所埋葬了小奥斯科纳。她是同奥斯科纳老爹和夏韦尔的其他几个人一起来的,忍不住要来看看他或是留下这张事先写好的便条。“……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住在巴黎的话,我会整天赖在你的楼梯上不走……再见,亲爱的,我回我们的家去了……”
读着信,他已泪眼朦胧。他回想起在拉卡德街发生的相同的一幕,被关在门外的痛苦的情人,从门下塞进来的信,芳妮冷漠地大笑。这么说她爱他甚过他爱伊琳娜! 也许是男人因为比女人更多关注职业与生活上的冲突竞争,不能像她们那样执著于爱情,除了占据她们整个身心的恋情之外,她们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这种折磨,这种令他痛苦的怜悯,只有在伊琳娜身边才能忘却。只有在她面前他的痛苦才不会来袭击他,而是消融在她温柔的蓝色眼波里。他只觉得疲惫不堪,真想把头倚在她的肩上,在她的庇护下,不说,也不动。
“你怎么啦?”她问他……“你不快乐吗?”
是的,他很快乐。但是为什么他的快乐中包含着许多悲伤和哭泣呢?有时他很想告诉她一切,像告诉一个可以了解他的悲苦的友人一样;可怜的傻子,他没想到这种信赖在彼此还不深知的心中将引起怎样的不快,会给心心相印的爱情造成怎样无法弥补的创伤。啊!他要是能带着她远走高飞就好了!他觉得这样他就能抛开所有烦恼。但老布其勒一点儿也不愿把议定的婚期提前:“我老了,我身体不好……以后我将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别剥夺我这最后的几天时间。”
婚礼将在城堡里举行,这样可怜的妈妈就不必走动了。她每礼拜要给她未来的儿媳寄来一封情深意厚的信,由她口授,狄沃娜或贝达妮小姐妹中的一个执笔。同伊琳娜谈起他的家人,在旺多姆广场回忆城堡,这对让是一种温馨的快乐,他一切的爱心都集中在亲爱的未婚妻和家人身上了。
只是看着她对一些自己已经不感兴趣的事情,对自己已经视为平常的婚姻生活的乐趣有着孩子般的憧憬,让惊恐地发现自己与她比起来竟是如此苍老和疲惫。一天晚上,他正在核对必须带往领事馆的东西——家具、某些布料,并开列单子,写着写着,他停下笔来犹豫着,他又回想起在阿姆斯特丹街的旧居,并且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回想起在那个女人身边,他的家庭生活的快乐已被他在与另一个女人五年的共同生活中享乐净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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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的沉沦》14(1)
“是的,我的朋友,昨天夜里在罗莎的怀里死去了……我刚刚把它送到了动物标本制作商那里,”
让从巴克街的一家商店里出来时,音乐家德玻特缠住他不放,好像憋了满肚子的话要找人倾诉,这与他商人似的冷漠脸孔是不大相符的。他告诉让,巴黎的冬天谋杀了可怜的彼其特,尽管给它裹上了棉花,尽管两个月来一直用酒精灯在它的小窝下燃着,就像对早产儿一样,它还是被冻死了。昨天夜里,他们全都陪着它,想尽了一切办法,它还是不停哆嗦,最后一个冷颤让它从头抖到尾,它死了,死时就像个虔诚的基督徒,疙疙瘩瘩的皮肤上洒满了圣水,生命如波光一闪、棱镜折射一样地消失了,皮拉利大妈一边洒着圣水,一边抬眼望着天,说:“diosloui宽恕吧!”
“我觉得很滑稽,但是又很难过,特别是在我离开时,我那可怜的罗莎眼泪汪汪,十分悲伤……幸好,有芳妮在她身边……”
“芳妮?……”
“是呀,有好一阵子我们没见到她了……这天上午大家正伤心欲绝的时候,她来了,于是这个好心的姑娘留了下来陪伴她的朋友。”他没有注意到他的话产生的震撼效果,又说:“这么说你们分手了?不住在一起了?……您还记得咱们在恩依昂湖上的谈话吗?至少,你吸取了别人的教训……”让感觉到他赞同的话语里有一丝羡慕。
葛辛紧锁眉头,想到芳妮又回到了罗莎莉身边,他心里真有点不舒服,但他随即又责怪自己太软弱,不管怎样,他已经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干涉她的生活了。
他们来到博纳街,这是一条十分古老的巴黎街道,过去曾是贵族专有的地方,在一幢房子前,德玻特停下了脚步。他就住在这里,或者不如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维持光辉的形象而让别人感到他住在这里,事实上他总是呆在维利埃街或者恩依昂。他偶尔光顾这里,只是为了不让他的妻子和孩子显得彻底被人遗忘了似的。
让要走了,正要说再见时,德玻特伸出又长又硬敲键盘的手握住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请求他,他已经不再对自己的风流韵事感到难为情的:
“帮我一个忙吧……跟我一起进去。今晚我应该同我妻子一起吃饭,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我可怜的罗莎一个人伤心绝望……有你陪着,我就有借口离开了,无需作什么烦人的解释。”
音乐家的工作室在三楼一套豪华冰冷、充满绅士情调的房间里,散发着许久无人工作的寂寞气息。房间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所有物品、所有家具都没有丝毫被使用过的痕迹,桌子上连一本书、一张纸都没有,只有一只颇占地方的巨大青铜墨水瓶,墨水瓶里却没有墨水,锃光瓦亮,像是一件摆设品。形状像斯频耐琴的一架旧钢琴上没有一张乐谱,实际上,音乐家的最初几部作品就是在这上面创作出来的。
他们刚一走进去,工作室的门就又打开了,德玻特夫人出现在门口:
“是你吗?居斯达夫?”
她还以为他是一个人呢,看见一位陌生人,她愣住了,有些不安。她优雅漂亮,衣着讲究,打扮不俗。在上流社会,人们对这个女人的个性有着不同的看法。一些人指责她不应允许丈夫对她公然藐视,不应允许他与别的女人在城里明目张胆地同居,弃家不顾;相反,也有另一些人欣赏她的沉默和忍耐。通常,人们都认为她是一个恬淡安静的人,她喜欢平静的生活胜过一切,认为一个可爱孩子的爱抚和一个名人的姓氏带来的快乐足以弥补她守活寡的痛苦。
但是在音乐家介绍他的同伴,为了逃避家庭晚宴胡乱撒谎时,让看着这张青春秀丽的脸,微微抽搐,麻木的目光,似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似乎沉浸在痛苦中,让感受到了,在她高傲的外表下埋藏着锥心的深痛。她接受了这个似乎她并不相信的借口,只是温柔地说:
“雷蒙会哭闹的,我答应过他,我们会在他的床边吃晚饭。”
“他好吗?”德玻特很不耐烦地随口问道。
“好些了,但仍然在咳嗽……你不想去看看他吗?”他嘴里嘟囔着,一边假装在找什么东西:“现在不行……没时间了……六点钟俱乐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