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力气坐着说话了,艾学荣和陈毓明可是忙坏了:把这个人叫起来坐下,那个人又躺下了,把那个人扶起来,这个人却休克了。急忙叫医生来打强心针,推葡萄糖。抢救来抢救去,死了。
这又是一个忙碌夜晚,打从喝完加餐的胡萝卜汤,陈毓明就再也没闲着,到凌晨三点钟,光是北房就抬出去了三个人。陈毓明实在是累极了,把第三具尸体拖出门外之后,他在铺上刚刚空出来的一块空当处躺下了。艾学荣也累得喘不上气来,他和陈毓明一样,脸肿得跟面包一样,但他精神比陈毓明强点,坐在炉子旁的一个小木箱上,烤着几块白菜根吃。
躺了不到五分钟,有个病号说,陈队长,我要喝点水。陈毓明懒得站起来就喊艾学荣:小艾,你给倒点开水。艾学荣提起了水壶,水壶是空的,又去看看水桶,水桶也是空的。他便提着水桶去伙房了。陈毓明小憩一下,然后回南房去。离开南房已经两个小时了,他怕有人要水或者解手。
回到南房扶持一个人解完了手,他又要回北房去,张继信却又叫他:陈队长,你过来一下。他走过去问要解手吗,张继信说,不解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现在有事没事?他说北房有人要开水,我去看一下小艾打来水了没有;那小伙蹲不住,我不放心。张继信说,那你去吧,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话。
进了北房,果然不见艾学荣。那个病号又说要水,他便提了水壶去打水。出了地窝子的门,他忘了门口横着的尸体,一下子被尸体绊倒了。爬起来之后找到了水壶,但壶盖怎么也摸不到,地下到处是冰溜子,手还冻得不行。后来他想天亮之后再找吧.就去了伙房。到了伙房看见水桶在地下放着,却不见艾学荣。他问一个揉面的炊事员艾学荣哪去了?炊事员说,我是给你看人的吗?他便放下水壶去了伙房后边。已经有过几次了,艾学荣总是在大灶的炉门上烧东西吃。
还真被他堵着了,艾学荣在灶后的炉灰洞口蹲着。他说,叫你打水来了,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艾学荣说,我给大师傅说了,水开了叫我。他说,你再等水就凉了。艾学荣站起来了,从炉口拨出块什么东西来,在手里敲打着吹着,说,陈队长,你也吃点。他看出来了,那是一团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他说,我不吃。我就想睡觉。
两个人抬了一桶开水回到北房,然后陈毓明就回南房去了。进了房他想起张继信说过的话,就走到张继信跟前去,问,张老师你有啥事要说吗?张继信说,这阵你不忙了?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
他坐下了,就坐在张继信的枕头旁边,低头看着躺着的张继信的脸。
张继信想坐起,拉动垂在胸前绳子,但使了使劲儿也没坐起来。陈毓明说他,你就躺着说吧,坐起来干什么。张继信就说:
陈队长,这些天我一直想……我能活着出去,可是今天我觉得不行了……
陈毓明惊骇地说:你说的啥话嘛!
张继信说,你不要拦我,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是不行了。这两天我有时喘不上气来……活不长了。
陈毓明说,你说过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张继信摇了摇头:那是心里想的,我是想活下去,确实想活下去,可是情况看来不行了。你看,我一说话就气短…… 谁说话都气短,我也气短。
不,那不一样,前几天我就不这样。陈队长,你听,你听我说,你要是不听,我就不说了。
陈毓明说,你说你说,我听你说。
张继信说,你再不要打断我,我真是没力气了。这间房子,我数了数,当初我们进来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
我也不行了,全身都肿了。你看,你看我的脸肿成什么样子了……
嗳嗳,肿算个啥嘛。我去年就肿了,再后来又不肿了。肿了,又不肿了,这就危险了……你还远得很哩。听我说,你听我说……所以说,我要把一件事托付一下你。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姑娘今年二十一了。我的姑娘,我对不起她。我定为右派的时间,她就要结婚了,她说下一个对象,是兰炼的技术员。可是我来了夹边沟之后,我的姑娘跟对象说,我的父亲在夹边沟受苦哩,他是冤枉下的,他不回来我就不能跟你结婚。她一定要等我回去才打算跟对象结婚。她来信跟我这么说。我每次写信都劝她不要等我,快和对象结婚,她就是不听。陈队长,你将来出去了。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要见一下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在永登县百货公司当会计,你就到百货公司去找她。你对我的姑娘说一下我的情况——如实地说——你就说我临死还想着她,是我临终托付你的,叫你去劝劝她,赶紧结婚,不要叫人家男方再等。结婚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要孝顺她妈……你答应我的嘱托吗?
陈毓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张继信。答应吧,这就是认同他的死亡,不答应吧,又显得不通人情。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张继信把腕子上的手表抹下来说,陈队长,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跟我的姑娘说,她父亲不能给她办婚事了,看不见她结婚。但是父亲想着她,死了也想着她,父亲希望她好好生活。这块表是父亲给她的结婚礼物。
陈毓明接过那块手表,立即转身离开了张继信。泪水已经盛满他的眼睛了,他怕它们流出来,怕哭出声来。
翌日傍晚张继信死了。那正是要吃晚饭的时候,陈毓明去拿他的饭盒,看见他闭着眼睛躺着。他把饭盒放回枕头边的时候,喊了一声快起来吃饭,张继信还是不动弹。摸一摸前额,已经没有体温了。
陈毓明和艾学荣用他的被子把他卷起抬到门外,这时候正好掩埋组的马车来到门前。
每天都是傍晚拉尸体,拉到北边的鸣沙窝去埋葬掉。
埋掉张继信的第二天,陈毓明也病倒了。当时他刚刚和艾学荣把一具尸体拖出门外,进门时门槛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双手杵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就又跌倒了。他的腿软得站立不住了。有个病号看到这种情况,说他:陈队长,你也成病号了。你就找个地方躺下吧。艾学荣把他的被褥抱过来铺在刚刚空出来的铺位上,他就躺下了。
一个炊事员被派来接替了他的护理员工作。山水沟的窑洞里已经挑不出健壮的人来了。
陈毓明在病房躺了一个星期,甘肃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到了明水。工作组逐屋看望了病号,告诉大家西北局兰州会议已经开过了,他们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工作组里有一名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姓侯。他认出了陈毓明,对陈毓明说,坚持住,再坚持几天,把身体保护好。正在联系火车,过几天就把你们送回原单位。陈毓明在铺上躺着一直也没说话,后来那位副厅长要走了。他突然开口道:侯厅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可以离开明水了?侯副厅长说,可以,可以,单位上来人的话就可以接走。陈毓明说,侯厅长,那我请你帮个忙。你给刘场长说一下,叫他给高台农场的白场长打个电话,通知我女人来接一下我。我害怕坚持不到你们联系的火车送人的时间了。
第二天,高台农场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刑满就业人员,他把鞭子甩得叭叭响,把马车直接赶到一号病房门口停住。陈毓明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女人进了病房问坐在马扎上的护理员,陈毓明住在什么地方?躺着睡觉的陈毓明听见了,坐起来喊,我在这儿。女人迎着他走过来,说,车来了,走吧。陈毓明在前边走,女人在他后边抱着被褥,两个人走出病房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朝着祁连山的方向行驶了几百米,然后在戈壁滩和草滩交界的地方往右拐。这里有一条积雪的小路通往南华镇,南华镇距高台农场也就三五里。马车在戈壁滩上走了一截,陈毓明突然对女人说:我们来明水,是从明水河车站下的车,从车站走过来的。
明水河车站在南边的戈壁滩上,离他们不足十华里。它被半月前下的那场雪覆盖着。它南边的祁连山也被雪覆盖着。雪要到三月才能融化。
[1]河西走廊地区降水量小,农田都是水浇地。为了增加收获,农民在无灌溉系统的荒滩上开垦土地耕耘播种,遇到雨水多的年份,便有一定的收获,若雨水少,便颗粒无收。耕种此种田地有着撞大运的意味,人称撞田。
[2]在劳教农场里做炊事员、木匠、鞋匠等工作的劳教人员,总称为杂役。
[3]西北方言:即圆白菜。
[4]旧秤,十六两为一斤。
[5]兰州大学前身。
1960年秋季的一天,夹边沟农场所属的新添墩作业站几百名右派凌晨四点钟就起了床,整装待发去明水农场。在河西走廊的西端,这时候还是深夜;因为仲秋的这片荒原上,要到八点钟太阳才能爬出地平线。
还在十多天前,夹边沟农场就接到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的全体劳教分子迁往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省劳改局决定在那儿立即上马建设一个五十万亩土地的谷物生产基地,需要大批劳动力。新添墩作业站已经过去两批人了——约三四百名,今天走最后一批——连锅端,总共四五百人。
因为昨天傍晚就通知过的,今天早晨要来汽车,所以听见哨音响,右派们全都起了床,捆行李,吃饭,做好准备工作。由于是要走远路,这天的伙食也与往日不同:小米汤,不限量,敞开喝。这件事可是把右派们乐坏了。有些人打一份回来,等不得小米汤凉下来,也不顾烫嘴不烫嘴,噗噗地吹着,稀溜稀溜往下喝——他们怕稀饭被人打完了,自己打不上第二份。有些人很聪明,打了小米汤回来,把米汤倒进洗脸盆里,然后又往伙房奔去。一时间,通往伙房的路上人影躜躜,脚步匆匆。当然,这可苦坏了那些身体已经衰竭的人:他们平时就走不动路,跪着去食堂,慢腾腾地在地上挪,像是疲乏无力的鸭子晃呀晃的,而此刻为了多喝一份小米汤,他们竟然也打起了精神,快速地移动双腿往前走。为减轻膝盖的疼痛而绑在膝盖上的鞋底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们快速行走的姿态如同刚从大海里爬出来的躲避海豹追击的企鹅,快速地摆动着身体和短腿。
蔬菜组的王永兴打来了一份小米汤。他是个老病号了,近来腹水增多,不下地干活,所以开饭时总是晚去。这天他打回小米汤来,像往常一样,盘腿坐在土台子上,一勺一勺慢慢喝。这时有人说了一句:今天的米汤敞开喝。他不相信,说,哪有那样的好事?仍旧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但是,看到有人真的打来第二份小米汤,他也紧急行动起来,忙忙地打开已经捆好的行李,拿出一个闲置的大茶缸子,匆匆向伙房走去。他还怕自己行动得晚了,走在半路上问了一个打饭回来的人,还有米汤吗?那人回答,有,多的是。他果然打到了第二份小米汤。
打回的小米汤晾在土台子上,他接着喝先头的那一份。喝着米汤他还说那些腿快的人:你们打下三份四份,能喝完吗?一会儿出发怎么办?端着上路吗?王永兴是个很务实的人,做事很有分寸,从不做莽撞事。他看见那些贪心不足打了三四份小米汤的人,从心里就觉得可笑。他又说,人的肚子是有限的,可不要贪便宜胀死!
但是,那个打了四份小米汤的人很轻易解答了他的难题。那人喝了两份小米汤,然后把一条毛巾铺在土台子上,把另两份米汤慢慢地倒在毛巾上。毛巾是个过滤器,清汤渗入沙土去了,米粒就堆积在毛巾上。那人看了一眼王永兴说,你看我有办法没有?这时候王永兴后悔得要死,后悔自己怎么就想不出这么个主意来。但后悔也没有用处,因为已经有人回来说没米汤了。
吃过了饭,劳教分子们把行李搬到院子里放下,然后就集合排队出发了。王永兴没走,他和一帮病号留下来等待拉行李的汽车,坐汽车走。
八点半钟,酒泉劳改分局调配的六七辆卡车驶进新添墩,装上行李载上病号和一帮装卸行李的人,出发了。汽车驶出田间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