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找个机会溜回去禀报,那头一众愤怒难抑的学子已经浩浩荡荡往李蟠家的方向走去。
胤禩得知消息,是在两个时辰之后。
听来人禀告之后,他皱了皱眉,先问道:“诚郡王那边可有消息?”
胤祉掌礼部,与科考有关的事情本该他管,这么大一桩动静,那头这会儿想必也该听到些风声了。
对方只是吏部一个属官,闻言便摇头:“这个未曾听说,只是那边如今闹得大了起来,因为闹事的都是有功名的学子,九门提督那头也不好随意处置,已经飞马报入宫中了。”
这不过是犹豫片刻,又有人来报,说外头有个人,自称是李蟠家人,来见八爷。
胤禩让他进来,这才发现对方一身狼狈不堪,像是从泥地里打滚出来。
“求八爷救救我们家老爷和岑先生!”
胤禩和岑梦如因着前情,后来岑梦如寄住在李蟠家中,也没断了往来,连带与李蟠也多了几分交情,眼下李蟠和岑梦如被那些学子困在家中不敢出来,派人来向他求救,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胤禩刚刚才知道学子闹事的起源,却有些犹豫,不敢轻易插手。
事情看起来简单,实则大有内情。
这些考生刚贸然闹事,难保背后没有人煽动。
再者,王熙、佛伦、熊一潇、蒋宏道、年遐龄,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派系复杂,其中佛伦与蒋宏道都是大阿哥的人,年遐龄则与四阿哥关系甚密,这一闹起来,又要引发什么后果?
他这一搅和不要紧,如果皇阿玛不当回事也就罢了,若是他想趁机大办,那自己的立场就至关重要,一个不好,就要被牵连。
想及此,胤禩不由暗自苦笑。
重活一趟其实并没有多多少好处,反而因为更加明了局势而添了不少顾虑。
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冷眼旁观,但是李蟠的家人都求到这里来了,不去显得过于无情无义,以后跟李蟠岑梦如的往来也就算是断了,那两人才学见识俱佳,胤禩不愿轻易放弃,何况将来上面那位若是得知他与这二人有交情,却见死不救,更不知会作何想法。
做与不做,未必都是对的。
“贝勒爷?”那头李蟠的家人还在等着他下决定。
胤禩思忖片刻,将陆九喊来,让他去找胤禛,又亲自去见吏部尚书陈廷敬。
陈廷敬是顺治朝的进士,康熙朝的老臣,为官清廉,却并不迂腐,换句话说,就是很会做人,也因此不管别人如何党同伐异,都没牵连到他头上来,胤禩与他共事吏部,倒也颇为相得,此时邀他同行,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做个见证。
陈廷敬有点为难,论理这种事情他压根就不想掺和,但八阿哥相邀,他又不好拒绝,否则就会得罪人,胤禩看出他的踌躇,便笑道:“陈大人放心,我只是怕事情闹大,皇阿玛会不快,所以先过去看看,劳烦陈大人随我走一趟,需要出面的事情,自然不会让陈大人难做的。”
话已至此,陈廷敬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拱手道:“八阿哥请。”
这种士子围住大臣宅子闹事的情况,大清开国以来尚属首见,自古天下读书人的民心,是江山社稷的基石,康熙是个极好面子的皇帝,就冲着引起学子骚乱,民心不稳这点,无论李蟠冤枉与否,事后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胤禩纵然手段玲珑,也无法扭转康熙的想法,只能尽量稳住事态,避免一发不可收拾。
现任九门提督讬合齐不肯担责任,只让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围着李蟠家,以免事态扩大,对于士子们在李蟠家门口喧闹的景象,却视而不见。
胤禩赶到的时候,那些人正挽着袖子,拿起石块打算砸门。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幸好这些人不是武夫,否则此时李蟠家怕是早就夷为平地了。
胤禩看得好笑,陆九一面高喊:“住手!八阿哥在此,谁敢放肆!”
众人一听喊声,都望向这边,停下手中动作。
他们虽然闹事,凭的不过是一时之气,这会儿闹了半天,李蟠家里只是静悄悄的,没半分动静,早就有些累了,又看见胤禩一身蟒袍补服纵马而来,气势已经弱了三分。
胤禩没有下马,冷眼看他们渐渐安静下来,这才道:“京师重地,天子门生,你们有什么委屈,自有朝廷为你们作主,却在此聚众闹事,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也不高,平平缓缓,却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众人不觉有些气短,为首的士子拱手道:“敢问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不待胤禩回答,随行侍卫便道:“这位是当今皇子,八阿哥八贝勒。”
“原来是八阿哥。”又是那人开口:“八阿哥,听闻您曾至平阳赈灾,救护无数百姓,也曾至江南查案,整治一干贪官,我等都佩服得很,只是今日形势,您也想必有所耳闻,若说朝廷能为我们作主,可今科顺天乡试,朝中众臣大都有子侄参与,其中是否有不妥的地方,我们这公道,又能上哪儿去讨?”
这人说话有条不紊,也不像是会闹事的人,胤禩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章俦。”那人不亢不卑道。
“章俦,”胤禩点点头,忽而敛了笑容,神色严厉起来。
“有子侄参与今科乡试的大臣,朝廷自然有避嫌之举,至于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你们又怎知他们不是真才实学?科考取士乃是国之大事,你们怎可单凭一张榜单,就断定其中有猫腻?你们是见过中榜考生的卷子了,还是看过他们的学识深浅?”
这一番咄咄逼人的话下来,顿时镇住不少人。
平日温文尔雅的八阿哥,动起真火来,还真有十足的皇家威严,看起来却比旁人要更似圣上。陈廷敬也在一旁略略惊异。
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胤禩续道:“这里是朝廷大臣的府邸,无论真相如何,你们不能在这里闹事,否则,对的也变成错的,我向你们担保,朝廷定会有明旨下来,还诸位一个公道!”
“若是我一个人不足取信,那么,”胤禩指向陈廷敬,道:“这位陈廷敬大人,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他的学问,在我朝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他作保,诸位总该没有疑虑了吧!”
陈廷敬这才明白胤禩喊他同来的用意,不由暗自苦笑。
众人望向陈廷敬,又看看胤禩,被这么一搅和,先前那股子气也早就衰竭,闻言俱都跪下来。
那头康熙早已得了消息,本是勃然大怒,又听说胤禩与陈廷敬已经驰马赶往李蟠宅子,却又渐渐平静下来。
随着康熙的沉默,屋里静得有些出奇,三阿哥胤祉跪在地上,只觉得冷汗密密麻麻爬满背部,难受之极。
“皇阿玛,儿臣掌管礼部,出了这事,难辞其咎,请皇阿玛责罚。”他弯下腰,磕了个头。
“这次上榜的有谁?”
胤祉一愣,他管礼部,却向来只看重会试殿试,至于乡试,顺天只是其一,全国还有好几处乡试考场,哪里关注得过来。
康熙见他唯唯诺诺却答不上来,心底就有些厌烦,眼睛转向旁边的太子。
“回皇阿玛,今科顺天乡试录取的人有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大学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大学士佛伦堂侄海明、左都御史蒋宏道之侄蒋其祯……等人,都出身于官宦世家,父辈是当朝重臣,也正因为如此,便有士子质疑不公。”
太子流利地报出数字,由此更衬得胤祉无能,胤祉撑着身体的手不由蜷握成拳。
康熙微微皱眉,他自然知道佛伦与蒋宏道都和大阿哥过从甚密,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大阿哥被康熙这一眼看得如同针芒在背,忙道:“皇阿玛,涉案大臣都是朝廷重臣,此事定是有人暗中煽动士子闹事,还请皇阿玛下旨明察!”
“查是一定要查的,”康熙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慢慢道:“太子。”
太子道:“儿臣在。”
康熙将一本奏折从桌上抽起,递给他。“念。”
太子打开奏折,愣了片刻,觑空瞄了康熙一眼,见他只盯着大阿哥,方才放下心来,清清嗓子道:“是。”
“臣阎丹平谨奏,大学士佛伦,蒋宏道二人,暗藏异心日久,党同伐异,置社稷江山于不顾,其罪状有四:一,……”
大阿哥听得惊心动魄,但又不能挑起来打断太子,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恨不得将那奏折揉成一团塞进太子嘴里。
奏折里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他,但句句都是在暗指着他,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不以言获罪,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但康熙今日在此让太子念这封奏折,很显然并不将它当成信口雌黄这么简单。
屋里除了太子念奏折,和康熙指节叩着桌面的节奏,再也听不到一丝杂音。
胤禛立于一旁,望着面如土色的大阿哥,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这就是太子要借着这次科举案发难了?但若是如此,定然不止一封奏折那么简单,不仅扳倒不了大阿哥,反而会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太子念完,康熙冷哼一声,又从桌上拿起另一封奏折,摊开。
“这封就不用念了,胤褆,有人向朕密告,你在什刹海的庄子上,时常聚集了一帮臣子幕僚,一起商议密事。今年三月廿二晚上,你可还记得?”
三月廿二?
大阿哥一脸茫然,康熙这一番猝不及防的连消带打,让他大失方寸,哪里还记得半年前的一个平常夜晚。
胤禛绞尽脑汁,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
三月廿二那天,大阿哥正是邀了几个兄弟过府小聚,半夜他因弘晖生病先行一步,后来却是证明有人假借自己府上的名义将自己诓走。
难道……
胤禛心中掀起万丈狂澜,勉强捺下震惊,望向太子。
太子正巧看向他这边,视线两相对上,胤禛分明瞧见那其中埋藏甚深的阴鸷。
单就一封捕风捉影的奏折,压垮不了大阿哥,但若不止一封呢?
一个谣言传上几次,便有人会渐渐相信,何况不是谣言。
若说大阿哥没有争储之心,他不信,太子不信,旁人不信,康熙更不会信。
对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储君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你心心念念想要这个储位,那么到手之后呢?
下一步要觊觎的,是不是就是皇位了?
胤禛暗暗握紧了拳。
他不知道太子为什么要使人将他引开,撇除了自己的嫌疑,但是那天一起的人,除了他之外,还有胤祉他们。
胤祺不问外事,康熙不会怀疑到他头上;胤禟与大阿哥亲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那么胤禩呢?
他早已受过一回冷落,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胤禛心中翻涌不止,一点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