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搭乘同一列火车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其中很多人和我一样,手中拿的是无座位票。虽然列车员再三提醒大家不要拥挤,排好队。但人们为了抢座位,还是拼命往前挤。车厢外的人和车厢内的人遥相接应,呼朋唤友,吵吵嚷嚷,好不热闹。我不想挤,我的柔弱的双肩让我没有拥挤的资本。可当我顺着最后的人流想踏入火车时,不知什么原因,又从别的车厢门口快速跑过来一群人,这群人蜂拥而上,倾刻间把我挤得东倒西歪。我一手提着装着食物的塑料袋,一手提着笨重的行李箱,狼狈不堪。尽管我努力躲避,但我的身体还是不断和各色人等的身体各部位相撞,这些人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孩子。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是没有所谓的女性的矜持和自尊的,即便在最银荡的男人眼里,我的胸部和屁股也只是阻碍他挤上车的某种物体而己,与女人无关,与性无关,与银荡无关。
刚才的眼泪己风干,刚才那个和情人依依惜别的女子正在为上火车奋力拼杀。就算脑袋后面没长后眼,我也知道自己的样子非常狼狈不堪,想到这一切都被刚才还和我浪漫作别的宋小帅看在眼里,心里非常懊恼,干脆从人群中退了回去。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还没站稳,尖厉的汽笛声便呜叫起来。我透过车窗朦胧的玻璃,看到宋小帅的高大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来越模糊,直到成为了一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在我上火车的那一刻,我与他之间缘份,便己经尽了。
爱情是个多项选择题,所以这段感情才可以想结束就结束;但故乡,却是我今生的唯一,她己融入我的生命,爱也好,恨也好,我一生一世都和她血脉相连!
忽然就想到了那句流传己久的话:“所有的故乡都在沧陷。”是的,所谓的故乡,其实只是一种记忆。我们心中的故乡,当然是不希望她有一丝一毫改变的。但历史的潮流,却不容她不改变。她一改变,就与我们记忆中的故乡相去甚远,也因此对我们造成了许多微妙的伤害。所以对于故乡,我并不怨恨什么,只是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离开家乡,我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四年前离开时,是我和丽娟两个人;四年后再次离开,却只有我自己,还带着满身心的创伤。我是个太过平凡的女子,但我又不甘心这种平凡,也许正是因此才注定了我的悲剧。我一次次和命运抗争,却总以失败告终。如今终点又回到起点,难道这是我的宿命?不,我绝不甘心!
记得贝多芬曾说过一句话:“我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让我屈服!”此时此刻,这句话鼓舞了我,是啊,我也要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休想让我屈服!
痛定思痛,我把我的一切不幸都归结于那个江西煤矿,归结于那个该死的齐月升!齐月升,我一定要找到他!如果说以前想找到齐月升,还是为了给那38个无辜失去的生命讨回公道的话,那么这次,刚完全是为了我自己!
361。
我所站的地方是两列车厢的接轨处,火车稍一晃荡,整个人都跟着动起来。我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将身体紧紧贴着车厢壁。好在车厢人虽然多,但远比广州回家时的人少,最起码人可以比较轻松地坐下来。我左右的两节车厢有些奇怪,一节车厢的地上都坐满了人,另一节车厢却比较空荡,座位上坐着的几乎都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大多数还穿着校服。但这节车厢列车员却不让进,一问才知,原来这节车厢是被本市一座县城的职业中专学样包下来的。里面坐着的就是该中专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看他们大包小包的样子,应该是去打工的;但他们的脸上,分明还稚气十足。
火车每过一个站就有人下,但上的人反而比下的人还多。原先守在被包车厢前面的列车员又去别处招呼的,有个别胆大的人趁机挤到了那节车厢。开始的时候,带队的两位男老师还大声叫列车员把人撵出去,但随着进入车厢的人越来越多,那两位老师也就好作罢了。
我也随人流涌入那节车厢,把行李箱勉强靠在一个三人座位边,人则倚在座位的靠背上。这样的姿势,刚站时还算舒服,但时间久了,双腿便受不了了,只好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只脚上,然后左右脚互换。
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三个女生,对面也是她们的同伴。他们一边打牌一边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洗牌的间歇,其中一个圆脸女生注意到我的窘境,便示意其余两个女生往里面挤一下,座位上很快空出一小块地方。多可爱的女孩子,如果身在广东,这事我想都不敢想,就算有人让,我还不敢坐呢。
我双腿己站得发麻,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便抢在另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女孩之前,快速坐了上去。
几个女生打牌很快打得累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满脸期待地说:“老师说广州很好挣钱,有人一个月挣的钱比我们在家一年赚的还多呢。”
她旁边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生怯怯地说:“可我表姐写信回来说,她现在总是掉头发,还动不动就流鼻血呢。”
圆脸女生不以为然道:“那你姐是‘沙鼻子’,听说这种鼻子的人最好流鼻血了。”
雀斑女孩急了,辩解道:“不是的,我表姐在家里从来不流鼻血的,她也很少掉头发,以前头发又黑又长的,可她说她现在的头发象乱稻草一样呢,又枯又黄,还分叉。”
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不紧不慢地说:“那一定是她营养跟不上,我堂姐前几天寄了一张照片回来,人比漂亮了许多,穿的衣服我见得没见过。她说广州很容易挣钱的,她每个月都几千几千的往家里寄呢。”
眼镜女生似乎年龄较大,显得比她的同伴们成熟一样,好象也比较有威信。女孩们听了她的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该相信谁了。我感觉这些女生都太小太单纯了!真不知这样的单纯的女孩子去广州会遭遇到什么?
我很感谢她们给我提供的座位,便试探地问:“你们是去广州打工吗?”
眼镜女生立刻涨红了脸,不高兴地说:“我们不是去打工,我们是去实习!”
362。
我惊讶地问:“你们去广州难道不是为了打工吗?那你们去实习什么呢?”
圆脸女生骄傲地说:“我们当然不是打工,我们都和学校签了合同,实习期间学校管吃管住,还不收我们学费,工资卡要交给老师,做为以后的学杂费,这样,实习期满我们就可以拿到中专毕业证了。”
我苦涩地想,原来她们骨子里也很看不起“打工的”。他们所说的合同和学杂费,还是把我搞糊涂了,经过她们七嘴八舌解释我才弄明白,这批学生是一所电子学校的,因为学校招生时,学杂费远远低工于同类学校,并承诺毕业后是中专学历,学校还包毕业后分配工作。所以很多家长都把孩子送进来,这节车厢里的学生都是她们同一级的,刚上了一年便派去广州实习,有的刚是寒假插班的,只上了半年学。
凭直觉,那个所谓的中专学校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办学,而是把学生想当成廉价的劳动力给他们赚钱!我好心好意地提醒道:“你们学校好象不太正规呢。”
眼镜女生对我简直是卑视了,撇了撇嘴,轻蔑地说:“我们县里的人哪个不知道我们学校,我妈就是看了电视上的招生广告才把我送去的,我们村早几年就有人去上了,现在都毕业分配工作了呢,怎么会不正规?”
我宽容地笑笑,好脾气地问:“那他们毕业后都分配到哪里工作了?”
眼镜女孩傲然说:“江苏。”
我反问她:“那不就是打工吗?”
眼镜女孩呆了一呆,再不说话了。
从她们的谈话中我得知,这些学生最小的才只有14岁,初一刚上完就被家人送进学校的,因为年龄不够,只能算童工,害怕工厂不接受,拿的还是她姐姐的身份证。同车厢的还有几个和她同龄,也都是拿别人的身份证。听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冒出“童工”这个词。
大约这些学生都是次出门吧,显得很兴奋,不住地向两个老师问这问那。两个老师轮流在车厢内来回巡视着,间或回答一些学生的提问,神情很是悠闲自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有一次,当他走过几位正在争执什么的男生身边时,有一个小个子男生忽然可怜巴巴地问:“老师,把我们送到广州以后,是不是你就不管我们了?”
老师不以为意道:“是啊,有工厂管你们呢。”
另一个男生又问:“有人说你是把我们卖给工厂,是不是这样?”
我看到,这几个男生的身旁,坐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看上去非常斯文体面,但再体面现在也只能坐在地上,不由让人想起“斯文扫地”四个字。刚才这个年轻人一直在和那几个男生聊天,应该是是他告诉那几个男生的。
老师也意识到了,不满地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放声大笑:“哈哈,去广州我就不管你们了,我把你们卖喽,象小猪一样卖了。”说完这话,他得意地喝了一口水,继续在车厢里巡查。
学生们立刻面面相觑,然后是议论纷纷,但很快又开始说笑起来。没有一个学生站出来指责老师,也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被卖的严重性,又或许他们太小,以为老师的话都是对的,根本没有想到去指责?
望着这群并未成年的孩子,我知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唯有暗暗祝福他们一路走好。
363。
四个人挤在三个人的位子上,很不舒服。之前想和我抢座位的女孩也坐到了对面,就是说,仅容六个人的座位,现在挤了八个人,八个人就是十六条腿,连伸腿的地方都没有。更惨的是,想睡觉时,头只能往后仰,但一睡着了,头又不由自主往前垂,弄得人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着,真是度“秒”如年。
好不容易挨到火车到达广州火车站,车上的人全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过去的两天两夜,简直就象一场战争。当然,从走下火车的那刻起,我等于又开始投入了另一场战争。
有了前两次在广州火车站的深刻记忆,我深知这里卧龙藏虎,所以一出检票口,我便不看不听不闻不问。径直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拿出磁卡打电话。
按理,我应该先去找李梅的,李梅不但可以给我找地方住,那儿的消费也比东莞市内低得多。很多再次从家乡来东莞的人,几乎都会去原来工作过的地方,或投奔老乡,或投奔朋友。而李梅呢,她是我的朋友,她的男友胡海波又是我老乡。
但我实在不想回忆起与沈洲有关的一切。并且“金秋”厂有许多熟悉或不熟悉的老乡,传到家乡的闲言碎语肯定是和他们有关的。所以,我还是决定去东莞。
好在东莞还有杭宗恋,我仍然记得分别的前一晚,我请她和几个同事吃饭时,她豪迈地向我举起酒杯:“说的哪里话,我们是互相帮助!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以后只要你回东莞,一定要来找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不想麻烦她太多,但她在东莞这么久,找一个住的地方应该还是可以的。有住的地方,我就可以省下一笔不小的住宿费了。
谁知,当我满怀希望地拔打她的手机时,拔了很久却无人接听。她是我在东莞唯一的朋友,所以我怀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不厌烦地一遍遍拔打着,直到她接听。
没想到,她的口气却十分冷淡,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啊?”
我赶紧提醒她:“我是海燕,杨海燕呢。”
她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海燕啊,好久不见了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是的,我刚从家里回来,你有住的地方吗?”
她沉默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海燕,我也从专题部出来了。我认识了一个台湾男人,刚搬到他家里。不是我不想帮你,真的是很不方便,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心里一冷,又随便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我是理解她的,有着那么复杂的过去,身边有一个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就想当于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虽然打电话之前我抱的希望很大,但经历过那么多背判与欺骗,这个结果并不让我感到太多失望。人情冷暖,不过如此吧。放下电话,我望着四周行色匆匆的人们,尽管这些人离我很近,却又感觉他们离我好远。虽然在东莞不再有一个可以给我帮助的人,但我还是决定去那儿,因为我对那里相对较熟,去人才市场也很方便。
为防止象上次那样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