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一条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将我从背后拎起来,他说:“我们的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
太了。”
这是一种很平淡深远的结合,我从来没有热烈的爱过他,但是我一样觉得十分幸福而舒
适。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尽了,我抬眼便看见房子中间那一块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
鸽灰色的天空。
我挣扎着下地来,丢下手里的枕头套,赶快去看房间。
这个房子其实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间较大的面向着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横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间,小得放下一个大床之外,只有进门的地方,还有手臂那么宽大的一条横的空
间。
厨房是四张报纸平铺起来那么大,有一个污黄色裂了的水槽,还有一个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马桶,没有水箱,有洗脸池,还有一个令人看了大吃一惊的白浴缸,它完全
是达达派的艺术产品—不实际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这时才想上厨房浴室外的石阶去,看看通到哪里。荷西说:“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
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几天也买了一只母羊,正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我们可以有
鲜奶喝。”
听见我们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惊喜了一大阵。荷西急着问我对家的印象。
我听见自己近似做作的声音很紧张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欢,真的,我们慢慢来布
置。”
说这话时,我还在拼命打量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墙是空心砖原来的深
灰色,上面没有再涂石灰,砖块接缝地方的干水泥就赤裸裸的挂在那儿。
抬头看看,光秃秃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左角上面有个缺
口,风不断的灌进来。打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浓绿绿的液体,没有一滴水。我望着好似
要垮下来的屋顶,问荷西:“这儿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
“一万,水电不在内。”(约七千台币)
“水贵吗?”
“一汽油桶装满是九十块,明天就要去申请市政府送水。”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
不语。
“好,现在我们马上去镇上买个冰箱,买些菜,民生问题要快快解决。”
我连忙提了枕头套跟他又出门去。
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坟场,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来了,镇上的灯光才看
到了。
“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们公司的
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那排公寓
这么整齐,是谁住的?你看,那个大白房子里有树,有游泳池——我听见音乐从白纱窗帘里
飘出来的那个大厦也是酒家吗?”
“公寓是高级职员的宿舍,白房子是总督的家,当然有花园,你听见的音乐是军官俱乐
部——。”
“啊呀,有一个回教皇宫城堡哪,荷西,你看——。”“那是国家旅馆,四颗星的,给
政府要人来住的,不是皇宫。”
“沙哈拉威人住哪里?我看见好多。”
“他们住在镇上,镇外,都有,我们住的一带叫坟场区,以后你如果叫计程车,就这么
说。”
“有计程车?”
“有,还都是朋驰牌的,等一下买好了东西我们就找一辆坐回去。”
在同样的杂货店里,我们买下了一个极小的冰箱,买了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
毯子。
“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买了,你不中意,现在给你自己来挑。”荷西低声
下气的在解释。
我能挑什么?小冰箱这家店只有一个,煤气炉都是一样的,再一想到刚刚租下的灰暗的
家,我什么兴趣都没有了。付钱的时候,我打开枕头套来,说:“我们还没有结婚,我也来
付一点。”
这是过去跟荷西做朋友时的旧习惯,搭伙用钱。
荷西不知道我手里老是拎着的东西是什么,他伸头过来一看,吓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将
枕头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钱。
等我们到了外面时,他才轻声问我:“你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怎么放在枕头套里也不
讲一声。”
“是爸爸给我的,我都带来了。”
荷西绷着脸不响,我在风里定定的望着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习惯长住沙漠的,你旅行结束,我就辞工,一起走吧!”
“为什么?我抱怨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辞工作?”荷西拍拍枕头套,对我很忍耐的笑了
笑。
“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
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
“钱不是我的,是父亲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们就存进银行,你——今后就用我赚的薪水过日子,好歹都要过下
去。”
我听见他的话,几乎愤怒起来。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国家单独的流浪,就为了这一
点钱,到头来我在他眼里还是个没有份量的虚荣女子。我想反击他,但是没有开口,我的潜
力,将来的生活会为我证明出来的。现在多讲都是白费口舌。
那个星期五的夜间,我果然坐了一辆朋驰大桥车回坟场区的家来。
沙漠的夜,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气温下,我们只在
水泥地上铺了帐篷的一块帆布,冻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们去镇上法院申请结婚的事情,又买了一个价格贵得没有道理的床
垫,床架是不去梦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请送水时,我又去买了五大张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个锅、四个盘
子、叉匙各两份,刀,我们两个现成的合起来有十一把,都可当菜刀用,所以不再买。又买
了水桶、扫把、刷子、衣夹、肥皂、油米糖醋……。
东西贵得令人灰心,我拿着荷西给我薄薄的一叠钱,不敢再买下去。
父亲的钱,进了中央银行的定期存户,要半年后才可动用,利息是零点四六。
中午回家来,方才去拜访了房东一家,他是个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码次的印象
彼此都很好。
我们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内的脏东西,我先煮饭,米熟了,倒出
来,再用同样的锅做了半只鸡。
坐在草席上吃饭时,荷西说:“白饭你撒了盐吗?”“没有啊,用房东借的水做的。”
我们这才想起来,阿雍的水是深井里抽出来的浓咸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饭,自然不会想到这件事。
那个家,虽然买了一些东西,但是看得见的只是地上铺满的席子,我们整个周末都在洗
扫工作,天窗的洞洞里,开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们在探头探脑。b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离家去磷矿工地了,我问他明日下午来不来,他说要来的,他工作
的地方,与我们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来回的路程。
那个家,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赶回来,夜深了,再坐交通车回
宿舍。我白天一个人去镇上,午后不热了也会有沙哈拉威邻居来。
结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经过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了卖水的大卡车,去附
近几百里方圆的沙漠奔驰,夜间我自己搭帐篷睡在游牧民族的附近,因为军团司令的关照,
没有人敢动我。我总也会带了白糖、尼龙龟线、药、烟之类的东西送给一无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里,看日出日落时一群群飞奔野羚羊的美景时,我的心才忘记了现实生
活的枯燥和艰苦。这样过了两个月独自常常出镇去旅行的日子。
结婚的事在我们马德里原户籍地区法院公告时,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来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个离不开的地方。
那只我们的山羊,每次我去捉来挤奶,它都要跳起来用角顶我,我每天要买很多的牧草
和麦子给它吃,房东还是不很高兴我们借他的羊栏。
有的时候,我去晚了一点,羊奶早已被房东的太太挤光了。我很想爱护这只羊,但是它
不肯认我,也不认荷西,结果我们就将它送给房东了,不再去勉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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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那一阵,荷西为了多赚钱,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继夜的工作,我们无法常常见
面。家,没有他来,我许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动手做了。
邻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这个太太是个健悍的卡纳利群岛来的
女人。
每次她去买淡水,总是约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时水箱是空的,当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买好十公升的淡水,我总是叫她先走。
“你那么没有用?这一生难道没有提过水吗?”她大声嘲笑我。
“我——这个很重,你先走——别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双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来,喘一口气,再提十几步,
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发抖,面红耳赤,步子也软了,而家,还是远远的一个小
黑点,似乎永远不会走到。
提水到家,我马上平躺在席子上,这样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时候煤气用完了,我没有气力将空桶拖去镇上换,计程车要先走路到镇上去叫,我又
懒得去。
于是,我常常借了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
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
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
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b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