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琅的心像被提到了嗓子眼,有一盆冰水从他的头顶浇到他的脚底,那刺骨的冰冷叫他全身都忍不住蜷缩。他眨了下眼睛,感觉嗓子眼都被堵住。
“不会,再也不会。”
黎笑棠手下的动作依旧,他撑起身体,歪着脑袋,眼神睥睨地盯着傅琅。他的手指骨节硌在傅琅的脸上并不舒服。他挑了挑眉,然后勾起嘴角附身贴在傅成安的耳边轻声说。
“我仲系(还是)唔(不)太相信你,傅成安。”
傅琅的手蓦地一下子握紧,手背青筋都凸了起来。黎笑棠又抬手去摸傅成安的脸,他笑了笑说:“对唔住(对不起),我仲系(还是)想叫你傅成安,都六年多了,我改之不过嚟。”
傅琅面上的痛苦一闪而过,绞得黎笑棠跟着一起痛,痛得撕心裂肺。黎笑棠太恨了,他恨这个人逼他掏光了所有的感情,不仅骗他,还一走了之。黎笑棠压根没想过要放过,他两年里想得都是要如何报复,要如何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痛,也要两个人一起痛,否则不公平。
黎笑棠无害地笑,那模样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只有傅琅知道,他比从前更心狠手辣,他含着巨毒的那一面将不再被任何假面所包裹,将会全部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他面前。
没关系,他不怕,这本就是他该的。
傅琅也笑,他点头然后轻声说:“好,你讲我叫乜(什么),我就叫乜(什么)。我就系傅成安。”
黎笑棠一愣,再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再次被傅琅搂到胸口,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呼吸近在咫尺。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黎笑棠另一边的床铺冰冷。他咻然睁开眼睛,掀了被子就下了床,刚走出卧室就撞上傅琅的胸口。傅琅端着盘子也被他吓了一跳,他单手环住黎笑棠的肩说:“差点把香蕉飞饼都撞飞了。”
黎笑棠瞄了一眼盘子,那香蕉飞饼做得很诱人,色泽鲜艳,混着香气一下子就把黎笑棠的胃口勾了上来。他推了把傅琅,然后一言不发地去卫生间洗漱。
傅琅坐在餐桌前等他,等黎笑棠出来的时候,盘子里的飞饼都已经被仔细地切好了,一块块摆放整齐漂亮。黎笑棠坐下来,拿起叉子就叉了一块放到嘴里,傅琅问他好吃吗?他嚼着嗯了声。
傅琅一下子就笑开了,他又把牛奶往黎笑棠面前推了推,黎笑棠伸手握住,牛奶是温热的,刚刚好。
黎笑棠又吃了几口,他看傅琅没动,略带不悦地说:“你点唔食?(怎么不吃)”傅琅把自己盘子里的几块飞饼都挑给了黎笑棠,他知道黎笑棠喜甜,索性都剩给他了。他自己就切着两块咸面包吃。
黎笑棠嚼着嚼着,心口就泛酸。他一向喜欢吃甜,所以这飞饼的糖浆也是照着他的口味放得,他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
就在傅琅准备吃一下口面包时,嘴里被冷不防塞了一口飞饼,他下一瞬去看黎笑棠,黎笑棠表情自然,一心一意盯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整个房间只剩下食物咀嚼和餐具在餐盘中切划的声音。
第五十九章
手机突然发出震响,傅琅放下刀叉去拿手机,黎笑棠掀了掀眼皮瞥了眼他接电话的动作。
“喂……珊珊啊?我有些急事,等忙好了会返嚟嘅(回来的)。呢几天你就唔使(不需要)去店里了……嗯……事(没事)……再见。”珊珊的声音从手机的扩音器隐约透出,黎笑棠的动作一顿,继而发出更加尖锐的切滑声。
傅琅挂了电话,伸手把黎笑棠的盘子拿过去,替他把盘子里的飞饼切得更小。黎笑棠的背往后一仰,突然没了耐性。他把刀叉一甩,掉到桌上发出声响。傅琅抬眼扫了一下,手上动作依旧,他快速地将飞饼切好,然后端起盘子再次放到黎笑棠的面前。他站了起来,绕到黎笑棠身后,单手扶住黎笑棠的右脸,将他的脑袋轻靠在自己的腰腹。
“我喺(在)珠海开了一家小饭馆,琴日嚟阵(昨天来的时候)(没)和店员打招呼,佢打嚟(她打来)问问情况。”
傅琅的掌心干燥温暖,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黎笑棠的脸,就像在替他顺毛。黎笑棠的头靠在傅琅的腰腹,他冷着脸,眼神冰封没有丝毫瓦解。但他也没挥开傅琅的手,傅琅是多么地了解他,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说:“等以后,我带你去睇睇(看看)。”
“我依家(现在)就要去。”黎笑棠抬头看向傅琅,他的口气不容商量,眼尾微佻更显冷酷。傅琅怔了怔,他放软了口气说:“依家(现在)不安全,等过一阵吧。”
“要死总会死嘅,几时(什么时候)都一样。”黎笑棠不屑地轻笑一声,他转过身叉了块飞饼放进嘴里,他不动声色地咀嚼,全然一副拒绝的姿态。
傅琅望着他,眼眸不由自主地垂了垂。他知道黎笑棠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心里充满怨怼甚至还是恨意难消。他是那么飞扬跋扈、自负至极的人,从来都是玩弄别人于股掌。这口气,他这辈子都怕是咽不下去。
其实傅琅漏猜了一点——黎笑棠还恨他自己。说到底还是没能保护好那个人,才被陈琛捏了软肋,丢了盔甲。才叫那人受了这些苦。最煎熬的是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一想到傅琅的手指,黎笑棠胸口的那股气血又压抑不住了。
但是这话他又不会说出口。
傅琅也不发一语,转身就去找东西。黎笑棠还坐在位置上,端着杯子喝牛奶,偶尔抬头看看窗外。
“走吧,早点去。”傅琅背起包站在门口对黎笑棠说,黎笑棠转头看他,他朝黎笑棠温柔地笑。
陈琛留了一部车给他们,傅琅自然就坐上了驾驶座。黎笑棠坐在他旁边,傅琅还是习惯性微微前倾替他去系安全带,他靠过来时一股干净的香皂味钻进鼻腔。
傅琅专心地开着车,黎笑棠突然恍神,觉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没想到今生此生还有今日。
“你累咩,要唔好(不要)还(让)我开一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后,黎笑棠突然开口问。傅琅刚准备去拿矿泉水瓶,黎笑棠已经拧开了递给他。
他笑了笑,然后伸手接过喝了两口说:“不累,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黎笑棠迷迷糊糊地随着车子而颠簸,到底还是睡着了。他歪着头靠在窗,傅琅趁着一个红绿灯的间隙,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轻轻地盖上。车子沿着公路稳稳当当地向前跑,太阳照s,he到挡风玻璃上,让傅琅忍不住眯了眯眼。
通往彼岸的路看似没有尽头,其实,总还是有的,因为阳光出现了。
黎笑棠被傅琅拍醒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他惺忪着睁开眼,刹那间没了杀伤力的他显得很无辜。傅琅先行下了车,黎笑棠先瞥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手一紧才也跟着下来。
不远处有一扇卷帘门,傅琅走过去蹲下身,把钥匙对准锁孔。他用了点力气,将卷帘门拉了上去。卷着一股尘土味,傅琅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转头对黎笑棠招了找招手,黎笑棠披着衣服向他走过来。傅琅推开门,打开了灯。黎笑棠抬头看了看招牌——琅记。 那两个字单纯质朴,都没镀金加工艺,就普普通通地嵌在板上。黎笑棠走了进来,傅琅把桌上的椅子一一翻下来,示意黎笑棠坐。
黎笑棠没坐,站在那里打量着四周。小店很干净,墙面是白色的,没有斑驳掉漆的现象。地砖也是奶白色的,一眼看下去也没有显眼的污渍和纸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想食乜(吃什么)?”傅琅递了张菜单过去,黎笑棠伸手去接。菜单是被塑封过的一张大卡,上面印刷清晰,没有油渍,摸上去很新。
黎笑棠的目光快速地在上面扫了一遍,发现都挺合他的口味。但是他故意把菜单往旁边一甩,他手肘撑在桌上,语气不咸不淡。
“都唔想食(不想吃)。”
傅琅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灯光照s,he而显得光亮,他眨眼的瞬间,似乎都能看到里面迸出的东西——是柔情,他难以隐藏的柔情。
傅琅挑了下眉,他不置可否地拿走了菜单。然后转身进了后厨房,他扬了扬手说:“我知了,等着。”
一抹笑攀上黎笑棠的嘴角,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
没一会,傅琅就端着碗走了出来。黎笑棠微微垂下眼,眼中一动。
“你试试系唔系呢个(是不是这个)味道,黎先生。”傅琅将筷子和调羹递过去,黎笑棠瞥他一眼然后接过去,他用筷子卷起一筷面放到嘴里,又用调羹按了半勺汤喝了下去。傅琅双手交叠着坐在他对面,他的下巴搁在右手手背上,他的目光目不转睛,片刻都不舍得挪。
黎笑棠压根不看他,专心致志地吃着面。傅琅给他做的是一碗牛r_ou_面。黎笑棠以前同他讲过,他小时候经常也去类似这样的小馆子吃饭,他这人从小嘴就刁,去一个店就只盯着两样东西吃。一个是牛r_ou_面另外一个就是牛杂汤。要是偶尔换了店,口味不合,他摔了筷子就能骂,然后一个人缩在角落生闷气,谁劝都不再吃。
他在家也这样,所以没少挨他妈的巴掌。他妈本就疯疯癫癫,有时候j-i,ng神还正常的时候,会给他做饭,但难免盐放多了或是糖放多了。黎笑棠也会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妈上手就甩他巴掌,指着他就骂是个傻嗨,甚至是没收他的零花钱,不给他饭钱。
黎笑棠觉得自己的胃不太好,估计和小时候也有些关系。牛r_ou_面冒着热气,温度又刚好,吃进胃里特别舒服,傅琅见他吃得一声不吭,突然有些紧张地问:“到底好味(好吃)咩?”
“你食一啖(吃一口)试下咯?”黎笑棠卷了半筷子面搁到调羹里,然后送到傅琅面前,他努努下巴,示意傅琅张嘴。
第六十章
傅琅望着黎笑棠的眼睛,张了张嘴,黎笑棠将调羹往前送,傅琅低头含住了。黎笑棠喂傅琅吃完这口面才把调羹抽回来,然后自己舔了舔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埋头吃。
傅琅突然向黎笑棠伸出手,覆住了他的手背,黎笑棠一顿,缓缓抬头与之对视。
“我觉得正好,你觉得呢?”
黎笑棠又卷了一筷子面吃,他冷淡地说:“汤唔(不)够浓,面有点硬。”他说归说,筷子倒是没停下来。傅琅垂眸捏了捏黎笑棠的手背,黎笑棠瞥他一眼,瞥见他陷下去的梨涡,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
“知道了,下次改进。”傅琅松开手,然后双手交叉,盯着黎笑棠吃饭的动作一动不动。
“睇着我干乜(看着我干什么),(没)见过我食(吃)饭咩?”黎笑棠冷眼一扫,语气不y-in不阳。傅琅仍然盯着他看,他弯着眼睛轻轻地说:“就系(是)想睇(看)你食饭。”
黎笑棠的碗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听完这句话,他把碗一推,椅子在地面上发出“吱呀”地声响,他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傅琅惊了一下,急急忙忙也跟着站了起来,他几步追上去拦住黎笑棠的肩,口气小心翼翼。
“点了?(怎么了)点唔(怎么不)开心了?”黎笑棠推拒了一下他的手,不耐烦地说:“饱了,食唔(吃不)下了。”
傅琅抿了抿嘴唇好像不敢再碰黎笑棠的样子,他的声音变得更软,他凑近黎笑棠,热气似有若无地洒在他脸上。
“嗰咪(那别)食了,坐下嚟,等下我畀(给)你切生果(水果)食。”
傅琅虚环着黎笑棠的肩,让他坐下。黎笑棠重新坐下来,就在傅琅转身准备进厨房的时候,黎笑棠喊住了他。
“傅成安。”
傅琅身体一僵,然后转过身来,黎笑棠无声地注视着他,并用眼神示意他坐。傅琅在黎笑棠的对面坐下,黎笑棠垂眸,他长长的睫毛盖住他眼底外露的情绪。那太多压抑不了克制不住的感情被他硬生生吞进喉底。
“我以后会一直咁(这样)。我只要边度(哪里)一唔(不)爽,我就会刺你一下。唔好(不要)指尔(指望)我讲话好听,我唔刻薄都算我呢(这)天心情好了。”
“你要系受得了就受,受唔了你依家(现在)就走。你以后再想走,就咁(没有那么)容易了。”
黎笑棠这番话像一根吊着把尖刀的鱼钩,直接在傅琅的身上开膛破肚。他没手下留情,更没有顾念旧情,下手极狠,连血飙到他脸上,他都不眨一下眼睛。
“还有,我唔会叫你嘅真名,你只能系傅成安。永远都系。”黎笑棠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向前倾,他看向傅琅的瞳孔,最后给了这致命一击。
黎笑棠趁傅琅有些失神的状态,他先撤了回去。然后双腿交叠,看似很轻松的样子,他也不再多说,给足傅琅考虑的时间。
“我应成(答应)你,黎笑棠。”指针走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但是傅琅突然出了声,黎笑棠搁在腿上的手猛地一紧。
“你恨死我了。”这句话是句陈述句。傅琅说得也很平静,黎笑棠掀了掀眼睛看他,然后毫不犹豫地接口:“对。”
傅琅摩挲了一下虎口,他顿了顿说:“我乜(没有什么)能补偿你嘅。”
“唔使(不需要),你就待着,呢(这)辈子都咪(别)走。我总能想到办法。”黎笑棠说得更显无情,一张薄唇起承转合,说出来的字眼都像冷箭。傅琅蓦地笑了,这次梨涡凹陷地更深,他温柔地说:“嗰(那)你慢慢想,想一辈子。”
黎笑棠挑了挑眉也跟着笑:“好啊。”
“等我一会,收拾完了我哋返去(我们回去)。”傅琅收起碗准备去洗,黎笑棠在椅子上转了圈,他又问:“回边度?”(哪里)
“回香港啊。”
“我唔想(不想)返去(回去),我觉得呢度几好(这里挺好)。”傅琅啊了声,黎笑棠白他一眼,傅琅放下碗说:“留喺呢度咩?”(留在这里吗?)
黎笑棠点点头,傅琅噎了下说:“你中意呢度?”(喜欢这里)
黎笑棠的脸上渐渐又涌现不耐烦,他狠狠地剐了傅琅一眼然后皱着眉说:“唔得吗?”(不行吗)
傅琅垂下头小声嘟囔:“也不是不行……就……还是先回去一趟吧。”
黎笑棠没搭腔,傅琅就又有些紧张,他悄悄地去偷看黎笑棠,碰巧黎笑棠也在看他,两个人的目光相撞,两个人都又很快避开。
“那就先回去一次吧。”黎笑棠奇迹般地退让了一步,傅琅惊讶,黎笑棠也不解释,而是推了推碗说:“还不去洗?”
傅琅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端起碗就走去后厨洗,黎笑棠站起来走到后厨,倚着门框看着傅琅。
水顺着指缝流进碗里,傅琅垂眸洗碗的动作熟稔又仔细。其实黎笑棠特别想从后面抱住他,但是忍住了。他狼狈地撤掉目光强迫自己看向别处。
他无法原谅对方,更无法原谅自己。
洗了碗,傅琅又把店里都打扫了一遍,锁了门和黎笑棠重回车上。
“我来开。”傅琅刚想坐上驾驶座,就被黎笑棠不由分说地挤了下去。他只好再绕一圈绕到副驾驶座上。黎笑棠踩了油门,车子急匆匆地就冲了出去,傅琅下意识地拉了拉车顶的扶手,然后瞥了黎笑棠一眼。
黎笑棠目视前方,并不说话。开了一段时间,傅琅渐渐瞌睡上涌,手不自觉地滑落,就在要睡着时,他掐了一把自己,尖锐的疼痛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他急忙调整坐姿然后咳嗽了一声。
“想睡就睡吧。”黎笑棠看了他一眼说,傅琅摇摇头说不困。黎笑棠也懒得再说,继续开车,却悄悄地把空调的温度上调了些。今天挺冷的,而这个人一向怕冷。
车子很快就过了关进入香港。黎笑棠依旧把车子开到兴业路。停完车俩人一起上楼,刚上楼,傅琅就冲进浴室,他双手抓着盥洗盆,人有些发抖。
黎笑棠走在他后面,一眼瞥见他的样子,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都还来不及佯装,声音和动作已经出卖了自己。
“安安?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