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康摇摇头,小声说没事,他没看宋琪,在陈猎雪的搀扶下往卫生间走去。
再回来,宋琪蹲在地上捧着脑袋发愣,已经没了方才的气焰。
“疼么?”
陈猎雪把刚才没喝的水递给他,宋琪接过来仰头全灌进嘴里,从嘴角溢出去一些,跟脸上凝固的血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我问纵康哥了,他去还你放在他那儿的面锅,听着屋里有动静但是一直没人开门,怕你妈在家出事,所以砸了门锁进去。”
宋琪从指缝里看向纵康,他形影单薄地坐在一旁,用s-hi巾一点点擦袖口的血渍。
“进门你妈正在割腕,血都喷出来了。”陈猎雪顿了顿,继续说:“他救了你妈,你不该打他。”
“要怪就怪你自己,还把玻璃瓶子往家里放。”
“小碰。”
纵康轻喊了他一声,示意他不要说了,陈猎雪就听话地走回去,叫了辆车,带他回家换衣服。
司机很介意他们身上的血,沟通了半天才勉强让他们上车,把车开得飞快,车上一路无话。
直到进了家门,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时,纵康才终于缓缓张开嘴。
“小碰,”他的眼里依然是浓雾般的恍惚,仿佛不知所处,茫然极了。“你们没到的时候,她醒了一次。”
“她喊我‘康康'。”
纵康定定地看着陈猎雪,陈猎雪已经随着那句“康康”怔在原地,连瞳孔都微微收缩起来。
他和纵康都知道,纵康是带着名字进的救助站,遗弃他的人在他的包被里留了纸条,写的就是“纵康”两个字。
两人的反应调换了过来,陈猎雪微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纵康跟他对视着,眼眶一点点泛红,继续说:“我没见过她,她不该知道我的名字才对。”
“对吧?小碰?”
这不确信的征询语气就像一只小手,在陈猎雪心口捏了一把,疼得他眼球酸辣,不知所措地抱住纵康。
“纵康哥……”
纵康积蓄了二十多年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每一颗砸在陈猎雪脖颈上都逾重千斤。
“我和她,长得真像啊……”他哽咽着说。
“那,你要认她么?”
陈猎雪问出这话只觉得虚,他还是觉得太巧了,每年被遗弃的小孩那么多,真正能找到父母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只因为长得像,因为一声不知道清不清醒的“康康”,怎么敢肯定呢?
纵康将这些话说出来,状态恢复了许多,人也清醒了,摇头道:“不认。”
陈猎雪私心里确实不想让他认。
他想得很现实,即便能原谅弃子之苦,寻亲之痛,正常些的家庭也就算了,宋琪妈这个状况,认了只会给纵康自己找麻烦,根本就是个烂摊子。纵康心太软了,不可能放着宋琪妈不管,可他自己都过得穷困潦倒,生死由天,拿什么管?
“只是我的猜想而已,是不是真的还两说。即便是真的,她也不一定愿意认我。就算她愿意认……”纵康垂下眼皮,温驯地眨着眼,“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她了。”
没有人比陈猎雪更能理解这句话里的决绝与坦荡。
他们是被抛弃的孤儿,这是打在他们骨头上一生的烙印,不论成长为什么样的性格,不论有能力生存以后过着怎样的生活,每个深夜里对亲情的渴望都一定伴随着无法释然的不甘。
我忍受病痛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被其他小孩殴打辱骂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我成日成日吃着廉价的饭菜,每时每刻都要看人脸色生存时,你们在哪里。
为什么把我带到世上,却只给我残破的身体与坎坷的一生,你们连给我个了结都不敢,我却得背负这样的命数度过不知长短的一生。
这是一个人的命啊,是活生生血淋淋的r_ou_体凡胎,不是电视上的寻亲节目,哭着说一句“我有苦衷”,就有千百观众替你原谅所有过往。
陈猎雪近乎悲悯地望着纵康,他已经是幸中之幸,遇上了陈庭森,端了一碗浓于血的救命水。纵康有什么呢?执念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触碰到一点亲情,还被鲜血浇了满头。
纵康打起j-i,ng神,露出让陈猎雪安心的笑:“不管是不是,我都默认她是,也算了结一个心愿,我不会认她,但是我愿意尽力照顾她。”
“好,”陈猎雪连忙点头,“你想照顾她的时候,就多去看看她,不想见,咱们去找其他的房子,离她远远的。”
“嗯。”
宋琪妈命大,切口没割断动脉,加上堵血及时,在鬼门关溜了半遭又被拉了回来。
得知情况稳定了,陈猎雪拖着宋琪洗澡换衣,又买了饭给二人吃,在病房见到安稳躺着的宋琪妈,另两人松了口气,他却开始后怕。
陈庭森为何会神兵天降,为何突然要接他放学,为何在半夜给他打电话,种种迹象其实已经非常明朗——他知道自己在打工,电话是确认,接人是管束,突然出现证明他早早就到了学校门口,并且目睹了他撒谎的现场,还跟了过来。
若是放在平日,陈猎雪早已心慌意乱,怕承受不住陈庭森的愤怒。然而经历了这么一遭,此刻他对陈庭森的需要远远超过了不安与惶恐,宋琪妈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样子尚在眼前,他没法不联想到自己脆弱的心脏,人的生命真的太无常了,一分一秒都足以天人永隔。
他不想跟陈庭森分开。
陈庭森进了科室就忙得不见人影,终于把临时工作都解决掉,他去看了看宋琪妈,跟宋琪交代完需要交代的,不理会眼巴巴望着他的陈猎雪,问纵康:“你当时怎么在那儿?你们,”他指纵康和宋琪妈,两人连皮带骨的相像,“什么关系?”
纵康对陈庭森充满敬意,幸好陈猎雪提前跟他坦白过是拿攒下来的零花钱租的房子,陈庭森不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再三向陈庭森表达愧疚和感谢。
刨掉陈猎雪的相关话题,他将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陈庭森。
“嗯,做得很好。”陈庭森夸奖他,又问了问健康情况,让他抽时间来做个检查,直接领着护士转身出病房。
陈猎雪咬咬牙,起身跟上去。
护士知道他是陈庭森的养子,还为他们的感人事迹贡献过泪水,忙提醒陈庭森:“陈医生,猎雪找你呢。”
陈庭森回头看一眼,陈猎雪不敢跟他对视,冲护士姐姐道谢。
“那我先过去,陈医生辛苦啦,带猎雪回去吃饭休息吧。”
“嗯,辛苦了。”
陈庭森在前面走,陈猎雪就像条安静的尾巴,在后面紧紧缀着,偷偷摸摸蜷着手指,想拉一把陈庭森的白大褂。
他们从病房走到休息室,不长的一段路陈庭森招呼四起,休息室里没人,门一关,又静得让人无措。
陈庭森仍不看他,将他晾在身后,自顾去脱大褂换衣服。
身后窸窸窣窣的安静了一会儿,待他扣到衬衫的第三颗扣子,腰间一紧,两条纤瘦的胳膊蒲草一样缠上来,怯怯抱住了他。
“爸爸……”
陈猎雪把脸埋在他后背上,瓮声瓮气地喊。
“心里难受。”
陈庭森看着环在身前的手臂,眉间拱起深深的沟壑,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开。
第11章
“爸……”
“闭嘴。”
陈庭森的力气没有多大,但毫不犹豫,他面无表情地搡开陈猎雪的肩膀,将扣子扣好,看都不看他一眼,锁上柜子大步往外走。
陈猎雪慌张地追上去。
上车的时候他还怕陈庭森会赶他,头一次在陈庭森上车前先钻进副驾,扣好安全带,惴惴不安地等着。
陈庭森没赶他,但也没说话。
他就像载着陌生人一样,眼神都没往副驾上给,一路无言的将车开回了家。
陈猎雪的胆子不算小,他时常会故意犯错,让自己的身体出点问题,来博取陈庭森的关注,他知道怎么引起陈庭森的注意。可眼下的状况跟他有意为之完全是两种感受——陈庭森的怒火不在他的可控范围内,一点儿也不,他的小秘密在今天全都暴露了,还牵涉着鲜血淋漓的一条人命,他撒娇被甩开,喊“爸爸”也被拒绝,他连解释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口。
至少陈庭森没赶他下车,他安慰自己,他还是愿意自己跟着他回家的。
陈庭森将车停稳,推开车门下去,陈猎雪紧紧跟在他身后,天已经暗了,从车库到楼道需要穿过两扇没灯的门,陈庭森脚步飞快,陈猎雪满脑子都在思索怎么解释,没注意到台阶,脚下踩了个空,他惊叫一声,眼见就要摔,一条有力的臂膀从前方穿过来,稳稳地捞住他。
“爸爸……”
陈猎雪抓紧机会,贴着陈庭森胸膛不下来,委屈地小声喊。
陈庭森似乎停顿了一秒,仍不理他,却默许他牵着自己的胳膊,走出这段黑洞洞的通道。
陈猎雪心里终于有了底,明白陈庭森再生气也还是心疼自己……心疼自己的心脏。他心思转得飞快,给自己拿了主意。
回到家,陈庭森径直拿了衣服进浴室洗澡,陈猎雪这一天又喜又惊,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先去冰箱里摸了个面包出来垫肚子,待陈庭森从浴室出来,便看见他端端正正跪在客厅里,垂眉耷眼,又怯又怕的模样。
即便陈庭森从没上心教育过陈猎雪,他的观念里也从不支持体罚,尤其是以罚站罚跪的方式。陈猎雪这样让他瞬间就皱了眉,脸色比先前更冷,不悦道:“谁教过你这些?起来。”
陈猎雪把垂在胸前的脑袋抬起来,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说:“小时候做错事,阿姨都让我们这样反省自己。”
陈庭森的下颌绷了绷,命令他:“站起来。”
陈猎雪瘪瘪嘴,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仍不起身,用s-hi润的眼睛仰视陈庭森:“叔叔,你原谅我了么?”
得不到陈庭森的回答,他又把脑袋垂下去,打定主意要这样惩罚自己似的。
陈庭森的视线像鹰隼一样标在他身上,陈猎雪后脖子毛毛的,手掌在腿侧攥成了拳,赌陈庭森舍不舍得他这样跪。
结果陈庭森的脚步毫不犹豫地离去,书房门一开一关,把他晾在了外面。
陈猎雪的腰背沮丧地塌了下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书房的门又打开,陈猎雪没有抬头,听着脚步声一步步走近,陈庭森在身前的沙发上坐下。
一个靠垫扔了下来。
“不想起就坐着。”
陈庭森身上有丝丝缕缕的烟气,陈猎雪动动鼻子,乖乖拽过垫子坐好,他的腿已经麻了,膝盖跪得通红,陈庭森看了一眼,烦躁地移开视线。
“下午为什么撒谎。”他问。
陈庭森现在知道陈猎雪会夜不归宿,知道他有个烦人的女朋友,他提出去学校接他放学,本意是约束他的行为,防止他又在外面疯玩。结果陈猎雪一个谎又叠了一个谎,让他今天才知道他跟救助站里的小孩还保持着联系,并时不时往那种污糟糟的地方跑。
他不知道为什么陈猎雪撒谎成瘾。
这一点十分讨厌。
“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同学的妈妈出意外了,你要去帮忙,为什么要撒谎?”
陈猎雪愣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里,他的眼珠错也不错地望着陈庭森,陈庭森跟他对视,觉得他的眼神像动物一样,目光里是全然的依附,与对情感的渴求。
“……我不想让你讨厌我。”他回答。
陈庭森额角一跳。
陈猎雪张张嘴,似乎贼心不死,又想伸手去触碰陈庭森,他像一匹羊羔,温驯地、试探地、靠上陈庭森的腿,擅自换了话题,说:“我今天看到宋琪妈妈那样,突然觉得死亡离我特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