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明天,在那边吃完中午饭再来我这儿吧,现在也晚了,咱俩不差这一顿,明天来我给你带点焦叶子回去,给陈先生尝尝。”
“好。”
纵康喜欢过年。
以前在救助站的时候就喜欢,他愿意干活,心细手也巧,一到年节的时候就被院里的阿姨们叫去帮忙。忙前忙后的其实捞不着什么好儿,到了吃东西的时候还是大锅饭一起吃,还要帮着后厨端菜送碗。但他就是高兴。
年龄越大的小孩在救助站越不讨喜,纵康没有资助人,说难听点就是个“赔钱货”,一成年就得出去自己打工挣钱,在外面更是没人能陪着过个踏实年。
他实在太孤独了。
陈猎雪对过年本来没什么感觉,他与纵康的区别在于纵康渴望家庭,而他只渴望陈庭森,只要跟能跟陈庭森在一起,那就什么日子都可以当年来过。
可眼下,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窗帘没拉,落地窗外的积雪被打扫堆整成好看的样子,远处的烟花统一燃放区传来隐隐的“嘭!”“嘭!”声,他倒数着与陈庭森一起吃年夜饭的时间,好像也同纵康一样,对这个新年期待起来。
第二天,陈猎雪是被关崇薅起来的。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外头就有礼花的炮声,轰隆隆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昨天兴奋到半夜才睡,被关崇拍着被子喊起来时一脸茫然。
关崇拉开窗帘,太阳光灿灿地洒进来,他神清气爽地对陈猎雪说:“来,跟我一起贴对联。”
与陈庭森过年时从没有这样的活动,陈猎雪去洗漱出来,就见夫妻俩都在客厅里拉开了阵仗,茶几上一条条铺开满桌子的对联,江怡端着一只盛满浆糊的小碗,一联一联的抹过去。
“起来了?”她招呼一声,“把这张贴在你房门上吧。”
关崇过来跟他一起贴,闲话道:“我小时候,每到过年,就被我妈拽起来跟我爸贴对联。现在年味没有以前浓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陈猎雪好奇:“为什么用浆糊?胶水不行么?”
关崇挤挤眼:“也是跟我妈学的,就当传承了。”
这些普通家庭里都经历过的小事,陈猎雪与陈庭森过年时都没体验过。他在心里盘算着下午回家也要去买对联,明天早上骗陈庭森跟他一起贴。
午饭很丰盛,江怡与关崇一起下的厨,吃饭前还去院子里放了一小嘟噜炮仗,怕陈猎雪的心脏禁不住吓,关崇让他和江怡躲在屋里,自己在外面点燃捻子后一扔,伴着噼里啪啦的炮响麻溜地跑进来,哈哈大笑:“物业等会儿又该来跟我哭了。”
江怡拍掉他肩上落下的硝灰,很幸福地微笑着。
饭后,关崇开车将陈猎雪送到宋琪家门前的小巷口,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在年关空旷了不少,满地的红纸屑,路两边平房的窗户里都热腾腾地炒着菜,倒显得比平时可爱起来。
陈猎雪下车,关崇对他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需要就及时联系我和你江阿姨。”
陈猎雪答应下来,江怡降下车窗,竟难得地对他讲了句玩笑话:“大年初一是要讨压岁钱的,别放过你爸。”
她从包里掏了三个红包递给关崇,关崇不顾陈猎雪摆手拒绝,全都塞进他口袋里:“一个你的,另外两个给那两个孩子,你江阿姨说得对,压岁钱该初一给,但是赶早不赶晚,跟你的朋友好好玩,过个好年。”
三个红包分量不小,揣在兜里沉甸甸的,陈猎雪推阻不过就没再坚持,礼貌地向二人道了谢,挥挥手往巷口走去。
第31章
纵康正在做油炸狮子头,宋琪给他捣乱,把团好的狮子头捏得七零八碎,等陈猎雪上楼,只看见一盘油炸碎丸子。
“你们怎么才吃饭?”
陈猎雪看着面前的菜,一半都是宋琪的手笔,乱七八糟码了一桌子。
“我看是你踩着饭点儿来的吧。”宋琪端着他的碎丸子招呼陈猎雪坐,还挺得意,“鼻子挺灵,来尝尝哥哥我的手艺。”
纵康追出来洒了点碎芝麻,气得瞪他:“你别给我添乱了,赶紧把菜都端楼上去。喊你妈吃饭。”
他摘下围裙掇起一堆瓶瓶罐罐,陈猎雪帮他端起两盘菜一块上楼,楼道里满地红纸,弥漫着炮仗燃放后特有的硝烟味,陈猎雪问:“怎么今天没直接在楼上做?”
“菜多,东西也多,怕忙起来看不住他妈妈。”他踢一脚红纸,“一早上炮没停,被吓着了。”
“今天没清醒?”
“没呢,”纵康无奈地说:“要迷糊到明年了。”
上楼推门,宋琪妈披头散发地窝在床上,宋琪拿一块热毛巾给她擦手,两人跟斗法一样,宋琪被挠得满脸花,冲她吼:“妈!过年了!我是你儿子!”
年三十的饭不能在床上吃,把宋琪妈架到饭桌上,陈猎雪也坐下跟着一起举了举杯:“新年快乐。”
“快乐!”宋琪跟他碰杯,又“叮”地撞上纵康的杯子,挠挠鼻子不太好意思,“这阵子你辛苦了,新年快乐。”
纵康拍拍他的头。
陈猎雪刚吃过饭,纵康和宋琪妈也吃不了几口,就宋琪吃得唏哩呼噜,最后把他留在桌上包圆儿,陈猎雪陪着纵康下楼包饺子。
“多包两个,你给陈先生也带点儿回去,他今天休班么?都说医院年底最忙,那再忙也得让人过年吧。”
陈猎雪心情很好,接过纵康擀好的饺子皮道:“不清楚,按日子算今天应该是白班,我傍晚再回去,把饭菜都备好他就该回来了。”
纵康看他止不住上扬的嘴角,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头。
“小碰。”
“嗯?”
“这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年。”
他告诉陈猎雪,那天宋琪妈清醒了十分钟,问了他小时候的事,又问了他的名字,他张嘴喊了一声“妈”,虽然宋琪妈又疯了,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但那声“妈”对于他而言,便是认祖归宗,便是将先前没有根儿的二十多年,栽进了一汪安稳的沃土。
“我现在就想再使点劲儿,小安哥夸我今年干得不错,夜校我也跟得上,这楼说是明年开春就要扒,我想到时候租个好点儿的房子,把琪琪跟他妈都安顿过去一起住。”
“小碰,”他包饺子的手顿了顿,轻抽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小声说:“我也有家了。”
这话听得陈猎雪心里酸楚,他看着纵康,太阳光切过他的脸颊照在案板上,映出他脸上淡淡的绒毛,面粉扑起的粉尘萦绕在光里,他浅褐色的瞳孔被低垂的眼睫覆盖着,光影清澈,如同一尊慈悲的神佛。
这是纵康身上特有的气质,无论他自己已置身于什么样的泥泞中,当你看向他,他总是悲悯的,他从未获得过爱,却总想拥有去爱人的资格。
若是从私心上来说,陈猎雪还是不想让纵康挂上宋琪妈这么个累赘,纵康自己够苦了,一个先天带病的身子,往后要年年月月的侍奉另一个不见希望的疯子女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想想就觉得心累。他想让他的纵康哥过得好,不用那么好,稍微正常一点儿、不要这么苦就好。他的纵康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么温柔、和善的一个人,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对他多加善待呢?
可他们这样的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个执念么。
他像小时候撒娇那样,用脑门贴了贴纵康的肩头,由衷地说:“你高兴就好。”
宋琪吃得肚子滚圆,从楼上跑下来冲屋里喊:“我出门了啊!”
“干嘛去?”
“啊,那什么,”宋琪看一眼陈猎雪,有点鬼祟,“我寒假作业忘学校了。”
这谎撒得跟闹着玩儿一样,陈猎雪好笑地看他,两人走到楼梯口窃窃私语:“你要去便利店?”
“老板给我打电话,说都回家了,店里调不来人,我就去一下午就行,工资三倍呢。”
陈猎雪有点不赞同:“你不在家陪陪阿姨和纵康哥?”
“有什么好陪的,晚上回来跟他们一块儿看春晚,不差这一下午。”宋琪眉飞色舞,“你去不?咱俩还对半劈。”
“不去。”陈猎雪想起关崇塞给他的红包,掏出来递给他:“那夫妻俩给的压岁钱,拿着吧。”
宋琪“哎哟”一声,也没客气,直接打开信封往里看,“还挺厚。得,以后那位也是我野爹了,替我跟我野爹拜年!”
他麻溜地跑走了,陈猎雪笑着蹬了他一脚:“滚吧,早点回来。”
“得嘞!”
给纵康拿红包的时候他本来不愿意要,他与关江夫妇素昧谋面,还偷偷去跟陈庭森告过那两人的状,拿人家红包算怎么回事?陈猎雪没管,把红包往橱柜上一塞,道:“你不要我还得拿回去退给他们,大过年的退红包算怎么回事。”纵康只能犹豫着先留下来。
下午五点半,他俩忙活完,又一起收拾了家,纵康装了满满当当两盒饺子拿给陈猎雪:“行了,你赶紧回去吧。”
陈猎雪指指楼上:“我去跟阿姨说一声?”
“算了,别去了,中午给她喝了两口酒,更不清醒了。”纵康把围巾给他戴好,自己也穿上棉袄,“我送你到巷口。”
巷子里有吃饭早的人家已经放起了炮,纵康走在他外侧,引他躲避那些飞ji-an的炮纸,硝烟气泛起来,二人捂着耳朵笑着快步跑过去,像两个孩子一样。陈猎雪想起了小时候在救助站里的日子,纵康护着他的点点滴滴,又想起上次陈庭森过来找他,纵康也是这样牵着他,一路叮咛又叮嘱,忧心忡忡地把他送到陈庭森身边。
“纵康哥。”到了巷口,陈猎雪认真地喊了他一声,纵康拍拍他身上的飞灰,“嗯?”
陈猎雪张开胳膊抱了抱他,顶他的额头:“新年快乐。”
纵康笑着抱回去,抚他的后背,说:“都是个大人了,还这么娇气。”
叫的车来了,陈猎雪松开手,告别:“那我走了。”
“嗯,走吧,路上慢点,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司机摁了两声喇叭,陈猎雪开门坐上车,隔着窗户又跟纵康挥了挥手,纵康站在巷口目送他远去,直到看不见车屁股才转身往回走。
刚刚还泛白的天已经有了擦黑的意思,他快步走到楼下,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突然听见几声惊呼,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准备回头看,宋琪妈便大头朝下,携着一股劲风,在他眼前坠落下来。
第32章
陈猎雪没直接回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去超市又买了些坚果零食,计划把家里布置得温温馨馨。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在小区门口掏门禁卡时他才看见手机上几条未接来电,一条来自纵康,两条来自宋琪,都打来有一阵子了,最近的一次来电是五十分钟前。
他先给纵康打回去,没人接。又给宋琪打,“嘟嘟”声响了很久,快自动挂断那边才接起来。
“怎么了?我刚在超市没听见。”他左右倒着手上的袋子,把手机夹在肩膀上说话,伸手刷卡。
宋琪那头嘈杂又吵闹,乱糟糟的,不知在什么地方,陈猎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像在跑,像喘不上来大口抽气,又像在憋着眼泪哭,他心里猛地生出不对劲的感受,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说话。”
“……医院。”
“什么?”
宋琪嘶吼着咆哮出来:“医院!医院!你他妈赶紧来医院!你哥要不行了!”
陈猎雪手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噗。”
宋琪妈是怎么从楼顶摔下来的,谁也不知道。重物坠地的声音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沉闷又压抑。她的脖子摔断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曲着,头顶被地上的碎砖磕出核桃大的血窟窿,浍浍的血水从她蓬乱的发间流淌出来,跟满地红纸黏连在一起,那张与纵康过分相似的面孔上还带着酒后的熏然,眼睛半张着,从下往上看着纵康。
纵康怔在原地,与这颗破碎的头颅对视,半晌,或者只过了几秒,他剧烈地打了个摆子,像被人敲了一闷棍,冰冷的麻意从头到脚升腾起来,化为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喉咙,将声音通通掐死,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嗬”“嗬”的嘶声。
血水如同黏腻的红蛇,缓缓游移过来舔上他的鞋尖,纵康猛地抬腿后退,绵软的膝盖却使不上力,他跌坐在地上,瞠目欲裂。
如果这是一场梦,他只要抽搐着醒来,一切就会恢复如常。
然而他闭上眼再睁开,掌心已经沾满了被鲜血浸透的炮纸。
纵康脑子一嗡,天旋地转地呕吐起来。
宋琪揣着三倍工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他从便利店饶了两瓶快过期的打折米酒,计划着纵康囤了一柜子的罐头,晚上熬点儿甜汤喝。踩着暮色走到巷口,他远远看见自家楼下聚着一圈圈的人,巷子里看热闹的人们交头接耳,在噼里啪啦的炮声中说着“死人了”。
他想到自家那个自杀过两次的倒霉妈,张嘴就问:“谁死了?”
几个揣着手的老头儿婆子晦气地看他,目光中透出稀薄的怜悯,往旁边避了避,说:“你赶紧看看吧。大过年的……”
宋琪扒开他们飞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