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庭森报出一所知名学府的名字,简单解释:“他们学校邀请,去做指导。”
“怎么指导?”
“讲座,座谈会。”
陈猎雪不知该先赞叹陈庭森的本事大,还是先惊奇这次出行,不确定地问:“我也能去么?”
“嗯。一个星期,自己准备好换洗衣服。”
刚要再细问几句,陈庭森想起什么,放下碗犹豫道:“你……房间的床单一直没换,备用的都没洗,晚上……”
这话题让他们想起了那个混乱的夜晚。陈猎雪端起碗继续吃饭,打断陈庭森:“我带去关叔叔家有一套,之前洗好放在箱子里了,换上就能用。”
电影进入高潮,一片乱糟糟的呼打喊骂。陈庭森盯着陈猎雪头顶的发旋儿,二人重新陷入无言的沉默。
第44章
陈猎雪同之前一样,吃完饭主动洗碗,然后冲了个澡,回房间铺床单,铺完他往床上一躺,瞪着天花板发呆。
陈庭森让他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的,从关崇家拎回的行李箱就现成在那儿,拖起来就能走。客厅里的电影还在放,听着是个不错的结局,他也没心情出去看,满脑子都是刚才陈庭森那句话。
晚上……
晚上怎么样呢?
如果他没打断的话,陈庭森是不是要说晚上去跟他睡?
这种情况要是搁在以前,不消陈庭森多说,陈猎雪自己就会想着招儿往他身边贴。现在算怎么回事呢?他能觉察出陈庭森的意图,那是一种很生疏的亲近,从让他坐以前一直坐的副驾,到买零食,再到那句没头没尾的“晚上”,陈庭森真的企图将二人打磨成纯粹的父子关系,他在以笨拙的方式表达父爱,只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像在对待一个幼童,对待一个死在九岁那年的孩子。
这或许不能怪陈庭森,“父爱”的表达对于他而言断层了整整六年,他所熟知的温柔与爱都卡壳在陈竹雪身上,他还没有机会学会去做一个成年人的爸爸。
可即便这么想,陈猎雪心里还有点儿不上不下的憋闷——他无法理解陈庭森怎么能对二人再次同床共枕无所顾忌。
一个你明知道对你心存畸恋的人,你明知道这种表达亲近的方式在对方眼里近乎蛊惑,只因为你一心想将自己重塑为父亲的形象,这些顾虑竟然真的可以“既往不咎”。
那对我来说呢?
就算我也打定心意跟你做父子,这样莽撞的亲近,也实在让人难过。
陈猎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倒着这个无解的怪圈,倒到最后,那点憋闷已经酝酿成了烦闷。他心想除非陈庭森能与他交换身份,站在他的角度去看他自己,才能明白他那句话到底有多残忍。
残忍的父亲在这时候推门进来,给他端了杯热牛奶。
陈庭森说:“你关叔叔说了,现在你每天睡前都要喝一杯。”
又是这样对待幼儿的方式。
陈猎雪盘着腿从床上坐起来,他还有点儿憋得慌,不太想主动跟陈庭森说话,也不想解释他其实不爱喝热牛奶,只接过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啜。
本以为陈庭森递了奶就该出去,没想到他双臂一环倚上了门框,大有等他喝完的架势。陈猎雪立刻又有些心软,他摇摇杯子对陈庭森说:“你去休息吧爸爸,喝完我会去刷掉。”
陈庭森没理他,也没离开,陈猎雪也就不坚持,加快了喝奶的速度。最后一口咽进喉咙,陈庭森伸手拿过空杯子,随手往书桌上一放,对他说:“睡衣解开。”
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陈猎雪以为他要听心跳。
他没说什么,心里生出“果然”的念头,习以为常地开始解衣扣,边解边看向门旁的电灯开关,等陈庭森按灭它,开启一场静谧的黑暗。
这次陈庭森却没关灯。
他在陈猎雪身前半蹲下,并起两指探上他的伤疤,把控着力道按压,问他:“痛么?”
陈猎雪有些怔,陈庭森此时的表情完全不是一个怀念孩子的父亲,他就是那个在手术台上c,ao持手术刀的医生,神色严谨,目光认真,只专注于病人的反应。
“不痛……”陈猎雪答,垂下头看陈庭森的指尖游走,随着他的问话逐一反馈:“也不痛……这里有一点儿……不痛……不痛,痒。”
陈庭森收回手站起来,给他拢了拢衣襟,说:“恢复得不错。”见陈猎雪一直盯着他看,他又主动解释:“刚才在医院没好好检查,再确认一遍。”
“哦……”陈猎雪垂下头,慢吞吞地扣扣子,他从下往上扣,扣到肚脐的位置,他的手指慢下来,轻声说:“我以为,要听心跳呢。”
陈庭森准备离开的身影一顿。
陈猎雪停下手上的动作,又抬起头,看陈庭森的侧脸,平静地问:“要听么?爸爸。”
陈庭森看他一眼,说:“睡吧。”带上门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陈猎雪是被香醒的,他本想早起准备早饭,顺着香味来到厨房,在晨光里看见了陈庭森的身影。
陈庭森穿着宽松的睡裤,上身是一件贴身的黑背心,他应该是刚洗了澡,脖子上还挂着擦头发的浴巾,一手松松地撑在胯骨上,另一只手夹着双长筷,在给平底锅里的j-i蛋饼翻面儿。
陈猎雪歪歪脑袋往墙上一靠,睡眼惺忪地盯着陈庭森的背影,这画面好看得有些不真实,他都不敢出声打破。
最后一张j-i蛋饼出锅,陈庭森利索地盛盘放凉,回身去冰箱拿牛奶的时候看见了陈猎雪,他手上动作没停,拆开纸盒倒进奶锅加热,然后端起盘子往外走,问他:“醒了?”
“嗯。香醒了。”
陈庭森一只脚已经跨过他身侧,闻言停下来,夹起一小块j-i蛋饼递到陈猎雪嘴边。
这简单的动作对他而言可比做煎饼本身困难太多,陈猎雪从未享受过被喂饭的待遇,一瞬间瞌睡都跑没了,木着脸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他心思一乱,眼神乱七八糟地瞟,就是不敢跟陈庭森对视,开阖着嘴唇小声嗫嚅:“还没刷牙……”
陈庭森的脸绷得比他紧,趁陈猎雪开口说话的间隙,把那一小口j-i蛋饼捣进他嘴里。
“去刷。”
他说,跨过陈猎雪往餐桌走。
吃过早饭没多久就到了出发时间,他们要去的大学就在隔壁市,不是很远,三个小时的车程。陈庭森带陈猎雪一起去医院门口集合,负责接送的大巴车已经原地待命,车上坐了其他几名医生,有一位阿姨也带了自己的女儿,小女孩大概是初中年纪,戴着厚厚的眼镜,在大巴车上苦着脸写暑假作业。
陈猎雪在陈庭森的指引下一一打了招呼,陈庭森给他找了个靠前背y-in的位置,坐下后,带女儿的阿姨扭身问陈庭森:“老陈,你家孩子晕不晕车?”
陈庭森还真不知道这个问题,去看陈猎雪,陈猎雪没坐过长途大巴,摇摇头,说不清楚。
“这孩子,晕不晕车还不清楚。”阿姨拍拍女儿,说:“宁宁,把你的晕车糖给哥哥两片。”
被叫宁宁的小女孩咬着笔头不情不愿,陈猎雪对她礼貌地笑笑,她不太好意思地放下笔去掏口袋。她的晕车糖没有单独包装,一板六颗,抠出来就得吃,不然只能在手心攥着。陈庭森见了就摆摆手,他们在医院都熟,无所谓这点推拒,笑着道:“宁宁收回去吧,别抠了,我给他带了点儿柠檬糖。”
他给宁宁拿了几颗,又顺手撕开一颗给陈猎雪:“吃吧。”
糖小小一颗,隔着糖纸捏在陈庭森指尖,陈猎雪接的时候碰到陈庭森的指腹,酥麻麻的。
阿姨让宁宁道了谢,又问陈猎雪:“猎雪刚高考完吧?”
“是,阿姨。”
“怎么样,卷子难不难?打算考哪儿?还是留在咱们市?”
她一连发了好几个问题,语速又快,陈猎雪忍不住笑起来,不紧不慢地一一回答:“感觉还行,具体学校还没考虑,等成绩出来再看吧。”
“你看看哥哥多优秀,”阿姨点点宁宁的脑袋,“这下好了,现成的大学生哥哥在你后面坐着,赶紧趁没发车再写几题,有不会的就问大哥哥。”她说着,又对陈猎雪道:“我看咱们这次去的学校就不错,学校好,位置也好,离家近。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你逛逛他们校园,感受感受。”
陈庭森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陈猎雪看他一眼,他也没有什么表情,便点点头道:“谢谢阿姨。”
大巴上路了,车厢里的小电视放着周星驰的电影,起初汽车走走停停,陈猎雪看得津津有味,等上了高速,车速平稳了,太阳转到车厢的另一边,他渐渐泛起了困。
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了,印象的最后是扑在脸上的阳光,毛茸茸金灿灿的,能看见漂浮在眼前的细小绒毛。周星驰夸张的笑声在耳畔忽远忽近地抽空,他抵着车窗的头往下一滑,一只手掌托起他的脑袋,将他安置在一方宽厚的肩膀上。
第45章
陈猎雪结结实实地睡了三个钟头,被推醒时还有点儿不清醒,晕乎乎地想真可惜,第一次出远门竟然睡了一路。待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枕在靠椅与车窗的夹角上,他侧首去看陈庭森,男人正与旁人交流讲座的事,神情专注,看也不看他。
“吱——”的一声,大巴车缓缓停下,被捞住脑袋的记忆像场虚幻的梦,随着车尾气一并消散了。
主办方在酒店门口迎接他们,热情洋溢,陈猎雪不知道自己和宁宁这样的家属跟过来合不合规矩,负责人看过来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宁宁倒是一脸习以为常,对大人们的寒暄还有些不耐烦。
房间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交流团全都安排在三楼,负责人一个个念名字递房卡,陈猎雪没住过酒店,他对“旅行”、“酒店”的概念全都源于电视和网络,只知道酒店有单人间和双人间的区分。分发到陈庭森的时候,负责人面含歉意地跟他说了什么,陈猎雪听不见,他有意去看陈庭森的表情,陈庭森比他自然,什么也没看出来。
领到房卡后拖行李进电梯出电梯,众人分别去往自己的房间。陈猎雪看着陈庭森刷门卡进屋,又把门卡c-h-a进卡槽,好奇地拨了拨,问:“没有这个进不了门么?”
陈庭森看他这副没出过门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走回来教他:“对。进门前先刷一下,放进卡槽才会供电。”
陈猎雪点点头,陈庭森把卡抽出来给他:“你试试。”
他在门内站着,陈猎雪关上门出去再刷开,在门框外冲他弯着眼仁笑:“记住了。”
陈庭森把卡拿回来重新c-h-a进卡槽里,好笑地勾了勾嘴角:“嗯。”
房间是套房,进门是个小客厅,陈庭森去把空调和窗子都打开通风,陈猎雪拖着自己的箱子进卧室看,转了一圈后又拖了出来,神色有点古怪。
“爸爸。”
他在卧室门口喊,陈庭森刚调好风速,正在解衬衫领口的纽扣,扭头以目光询问他。
“卧室里只有一张床。”陈猎雪说。
陈庭森往卧室看了一眼,是大床,他没说话,先去把卫生间和洗浴设施都检查了一番,没什么问题,这才重新看向陈猎雪,问他:“怎么了,这张床睡不下你?”
不是睡不睡得下的问题。
陈猎雪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有些无措,陈庭森应该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才对。没等他组织好语言,陈庭森已经上前把被子掀起来,指挥他道:“把我箱子打开,里面有袋装的一次性床单,拿过来给我。”
趁他拿东西,陈庭森才不轻不重地开口解释:“房间是来之前就安排好的,当时没计划带你来,临时多一个人主办方也不好安排。你想一个人住?”他接过陈猎雪递来的床单,没有表情地问,“想单独住,我去给你开一间。”
陈猎雪纠结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用了,不麻烦人家了。”
短暂的休憩后,主办方在酒店安排了午宴。陈庭森带着陈猎雪下楼去餐厅,学校方相关的领导和教授已到场,大圆桌坐得七七八八,正聊得热火朝天。
陈庭森一露面就被热烈地迎接过去,陈猎雪在他身旁坐下,一一打了招呼。在座的众人对陈庭森当年的事迹都有所耳闻,见到陈猎雪却是实打实的第一次,一时间各种问题与关怀涌了一桌子,他面对这种场面熟门熟路,应对得落落大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人们开始聊正事,陈猎雪安静地吃菜,支着耳朵旁听。内容没懂几句,倒是听见身旁的宁宁不耐的叹息。
他转头看,宁宁已经撂了筷子,正冲她那女强人的妈妈皱眉头。正好果盘转过来,陈猎雪夹了片西瓜放在她碗里,问她:“吃饱了?”
“不想吃,心烦。”
宁宁跟个小大人似的,推推她的厚眼镜框,拿起西瓜嚼,跟陈猎雪咬耳朵:“我最讨厌这样的饭局了,也讨厌跟我妈出来参加这种活动,但她每次都要带我。”
“跟妈妈一起出来不好么?”陈猎雪左右也没人说话,索性跟她聊起来,“你还没放暑假呢吧?不用上课出来难道不开心?”
“一点儿也不,可无聊了。”宁宁撇撇嘴,“这是我爸出差去了,我妈知道我一个人在家肯定不学习,她哪是带我来玩儿,根本就是把我锁在她身边写作业……一点人权都没有。”
最后一句她是嘟囔着说出来的,陈猎雪看她说话实在有趣,笑了起来。
她悠悠道:“真羡慕你啊,猎雪哥哥。”
“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高考完了,再也没人逼你写作业了。”
陈猎雪配合她,点头道:“这倒是。”